孟致辉说要去餐厅,大家就纷纷都动了起来。
餐厅在二楼,距离一楼门厅不远,上楼拐个弯就是,一家人跟在拄着拐杖的老爷子身后,速度缓慢地踏上楼梯。
有些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孟家人就连走路时也不说话。
上楼的一路上,除了两个才到叶安琪膝盖高的豆丁一边你追我赶,一边“哒哒哒”地假装自己是两架战斗机以外,就只有众人的脚踩在地毯上发出的闷响。
嘈杂又安静,气氛诡异。
不过这份暗流涌动没能影响到叶安琪。
她虽然是被找回来的孟家孙女,可是对于眼前这一群陌生人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归属感,看着他们时,心中始终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像在看热闹似的。
比起家人们,她对孟家老宅的兴趣反而还要更大些。
她还是第一次进这种老洋房内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老宅装潢得很有格调,繁复奢靡却不显杂乱,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美的,就连房顶和踢脚线上都雕琢着精致的巴洛克式纹样。
二楼的餐厅也很漂亮,门是彩绘玻璃的,让人联想到西方中世纪的教堂。
餐厅里,保姆阿姨已经事先布置好了用餐席位。
一家人走进去,依次落座。
老爷子做主位,孟思危就坐在他的右手侧旁。
叶安琪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站在那里没动。
阿姨上前,想要领着她往后走,但孟思危一把拉住了她。
“就坐这里。”
他顺手拉开身旁的椅子。
阿姨没多说任何一句,躬身退到了一旁。
叶安琪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孟思危掌心的余温,坐下时,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越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阿姨开始上前菜,往餐桌上递冷盘和汤。
窗外,才停的雨又开始下。
这次的雨下得比前夜更大了,云层背后翻滚着闷雷,偶尔有闪电划破潮热的空气,穿透餐厅的玻璃窗,映亮屋内每个人脸上的细节。
隐约之间,叶安琪感觉有道视线正在打量她。
她抬起头,与餐桌对面的孟婧四目相对。
孟老爷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孟恒远和妻子均已离世,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叶安琪,另有一个养子孟思危;
次子孟恒清和三子孟恒亭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孟婧是孟恒清唯一的女儿,在叶安琪回来之前,她也是第三代小辈里硕果仅存的女孩子。
偌大的家里,同龄的女孩儿只有她们两个,叶安琪下意识地对孟婧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
孟婧的神色却并不太好,看过来时,眼底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艳丽的漂亮,画着同样容光逼人的妆,上挑的眼尾拉长,配上那副傲慢的神情,光是坐在那里简直都能扎伤空气。
她盯着叶安琪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
叶安琪被看得莫名其妙。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孟婧绝对不怎么喜欢她。
叶安琪顿时有些后悔。
早知道,刚才就不对着她笑了!
笑都已经笑了,又不可能收回来,叶安琪心底泛起一阵淡淡的不爽。
她见孟婧还没移开视线,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手搭在餐桌上,缓缓挺起胸膛,挑眉,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真要说起来,大概可以归纳为“你没事吧?”的眼神看了回去。
“?”
餐桌对面的孟婧睁大了眼睛。
这人……明明才第一次进家门,哪里来的底气这么嚣张??
“咳。”
主位上,孟致辉忽然咳嗽了一声。
叶安琪起初还以为,他是发现了她和孟婧的眉眼官司。
然而老爷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全然超乎了她的预料。
“思危。”
孟致辉转动视线,目光威严地看向孟思危,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为了迎接安琪回家特意设的家宴,安琪是你妹妹,你作为哥哥,是不是应该说两句?”
老爷子的声音很沉,语气中含带着一种就算局外人如叶安琪,也能明确品味出来的警告。
联想到曾经在外面听到过的那些风言风语,叶安琪瞬间了然。
孟老爷子这是在和孟思危较劲。
他绝不可能是真的在心疼叶安琪,从叶安琪进门到现在,孟家众人连自我介绍都没做过,对她的忽视态度可见一斑,若不是早前司机和她说了一大堆,她现在估计连谁是谁都弄不清。
孟老爷子说这些,肯定有别的目的。
至于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叶安琪很快就清楚了。
餐厅里,许多道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孟思危的身上。
他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地喝着面前的那杯茶,修长的手指搭在白瓷茶盅上,矜贵优雅得像是在品着什么龙肝凤髓,对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恍若未觉。
直到杯中那一层浅浅的茶汤见了底,他才终于将杯子放下。
在孟致辉耐心耗尽前的最后一秒,他转过头,与老爷子对视,眼神和语气一样平静无波:
“我知道了,答应过你的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我会直接转到叶安琪名下。”
“咚!”
餐桌上,有人手不稳,掉了杯子。
孟老爷子压抑着呼吸,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
叶安琪瞠目结舌。
这两个人交锋,完全不讲基本法,一个欲盖弥彰似的拿她做幌子,另一个直接撕掉了这层遮掩,不给半分脸面。
所以……她莫名其妙拿到了百分之十的股份?
是哪里的股份?
不会是明州的吧??
叶安琪心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碟似,五味杂陈。
她前脚才刚和林鹿信誓旦旦地说过,不和孟思危抢家产,后脚这家产就自己飞进了她的口袋里。
这下倒是好了,简直是把她死死钉在了孟思危的对立面上。
但要说她完全不高兴,那也是不可能的。
叶安琪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但想也知道,明州那么大的公司的百分之十,会是多少钱。
——光是看对面那几位叔叔伯伯把牙都快要咬碎的样子,就足矣说明这一点。
她这就成小富婆了?
叶安琪的心情半是紧张半是雀跃,眨了眨眼,乖顺地说了句:“谢谢爷爷,谢谢哥哥。”
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先道谢总是没错的。
小姑娘站起身,笑眼弯弯地端起杯子,给老爷子敬茶。
孟致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这些年因为孟思危郁结起来的气都仿佛跟着散了不少。
叶安琪是个端水大师,股份是谁划给她的,她心里一清二楚。
反正她才刚回来,对家里人之间的弯弯道道不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敬完孟致辉,又转头去和孟思危说话,行事毫无顾忌。
“哥哥,吃樱桃吗?”她语调亲昵,一边问,一边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樱桃。
暗红色的果皮沁着凉意,没等孟思危回答,就被她稳稳放在他的手中。
叶安琪松开捏着樱桃柄的手指,收回手时,指尖仿佛不经意般,无声地蹭上孟思危的掌心。
她的指腹很柔软,摩挲而过的瞬间,孟思危只觉得仿佛是被某种动物幼崽的尾巴轻轻扫到了似的。
他的手十分明显地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收拢,握住樱桃,也勾住了她的手指。
咦?
叶安琪抬眸,满脸无辜地望向孟思危。
孟思危立刻松手,手臂迅速后撤,关节处一不小心撞上椅背,发出一声闷响。
“呵。”
忽然有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足够满桌的人听清。
是孟婧,正面带嘲讽地望过来。
“……”
微妙的气氛被打散,叶安琪不免有些懊恼。
她和孟思危你来我往的那些动作,全被她的手腕和餐桌的边缘挡住,一桌人,除了她,应该没其他人看见。
所以,孟婧大概是单纯想挑事?
——孟婧的确是。
她看叶安琪这个新来的堂妹不爽,看孟思危这个顶着他们家姓的外人更不爽,光是看着他们两人并肩坐在那里,心里就涌起一股无名火。
刚才叶安琪给孟思危递樱桃,从她那个角度看过来,只以为是叶安琪想要讨好大权在握的养兄,而对方并不领情。
她免不了就想要嘲讽两句。
只是才刚勾起唇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孟思危拿起早就见底的茶盅,“砰”的一声,磕在了餐桌上。
旁边的碗筷餐具都被震得发出当啷脆响。
孟思危身姿依旧端正,完全看不出任何要发脾气的迹象,然而微垂的眼睫之下神色却极冷,抬眸看向孟婧时,眼底毫无情绪。
孟婧心里顿时一跳。
这人真是有病,一年比一年更阴晴不定。
她替他收拾他那个便宜妹妹,他还反过来瞪她??
“好了!”孟致辉装模作样地敲了敲拐杖,“都好好吃饭,摔碗砸碟的,像什么样子!”
孟婧不太甘心地噤了声。
饭桌上的气氛却莫名其妙地松快了下来。
家宴已经进行到了后半程,沉默了半场的众人竟然开始低声谈笑说话,虽然场面依旧算不上热闹,可总算像是正常的聚会,而不是什么临刑前的断头饭了。
叶安琪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从一开始起,那种异样的紧绷氛围,就都是因为自己身边这人造成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孟老爷子说出那句话,等着孟思危同意将股份划出。
直到最关心的这件事办妥了,他们才终于有闲心说笑。
叶安琪坐在那里,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一桌人,明明各怀心思,却偏要装出一副和睦融洽的样子谈笑风生,若有不知情的人经过,只怕还真会以为这是多么和谐友爱的一大家子。
在一派温馨气氛当中,只有孟思危一个人明确地表现出了疏离之色,好像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整张圆桌,像是在他面前被划开了单独的一块。
叶安琪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盘糖藕。
她咬得很小口,一片藕能吃半天,淡淡的桂花香气漫溢在唇齿之间,一边吃着,一边总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瞟孟思危。
他坐得离她实在太近了,有时她抬手夹菜,他端着杯子喝茶,两人的手背或袖口便会轻轻擦过。
叶安琪总觉得,她坐在这里也能闻到孟思危身上的苦橙香,和桂花糖藕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半是清冷半是甜腻,搅得人脑子沉沉发晕。
一餐饭,就这么没滋没味地吃完了。
一直等到桌上所有人都停了筷子,孟老爷子这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开始同叶安琪说话。
说的无非是些琐事,问叶安琪前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知道她在海市上大学,问她学的是什么专业等等。
听叶安琪说她是舞蹈表演专业,跳芭蕾的,孟老爷子脸上的笑容立时真切了三分:
“跳舞,跳舞好啊,女孩子家家的,学跳舞很合适,就是太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叶安琪听得满头都是黑线,强忍着点了点头。
孟致辉就招手,让旁边的保姆阿姨过来,问她叶安琪的房间布置好了没有。
“安琪的房间,我安排在了三楼,就在思危的卧室隔壁。”
孟老爷子这话一出,餐厅里又是一静。
孟家老宅那么大,平日里,除了孟老爷子和偶尔被他叫回来的孟思危以外,其他人都不怎么留宿在这儿。
空的房间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为什么非要把叶安琪安排在孟思危隔壁?
这说的好听是老爷子想要培养兄妹俩的感情,可实际上大家都清楚,孟致辉这一手就是在给孟思危施压。
——你看,你的妹妹回来了,她才是孟恒远和邵平薇的亲生女儿。
你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她的,你还不摆正自己的态度吗?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玩味了起来。
孟思危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会忍得了老爷子一而再再而三打脸?
果不其然,孟致辉话音才落,沉默了一整个晚上的孟思危蓦地站起了身,丢下一句“我吃完了”,大步流星地往餐厅外走去。
一只脚才踏出门,忽然顿住,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叶安琪,跟上。”
语气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饶是谁听了都只会觉得,刚刚和老爷子斗法失败的养兄,要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撒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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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