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粉笔敲击着黑板,被这单调的声音包围着,宋冉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变得朦胧,就在这时,脑海里冷不丁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宋冉!不要死!!”
宋冉猛地睁开了眼。
心跳剧烈如擂鼓,胸口开始发紧,困倦的感觉被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取代,这让宋冉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随着呼吸越来越费劲,大脑开始缺氧,指尖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
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宋冉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里,能看到任课老师还维持着之前书写粉笔字的姿势,多半是不会注意到她的异样了。
这样一想,宋冉索性放弃了挣扎,她并不害怕死亡,就算重活一次,也并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可就在她决定彻底放弃时,手腕却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拉她的人没有用力,但落在肌肤上微凉的指尖却陡然让大脑清醒过来,视野重新变得清楚,原本寂静的四周又开始不断地有各种声音传来。
呆呆地看看自己的手,和握着自己的手腕的许青禾的手,宋冉默然朝许青禾看了一眼。
大概怕被责骂,许青禾迅速把手收了回去,接着定定看了宋冉一眼,见她已经彻底恢复清醒,这才转过头认真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
短暂的几十秒里,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可是刚刚在昏迷之中听到的那一声尖叫却还萦绕在的宋冉的耳畔。
那是谁呢?
声音有些熟悉。
宋冉仔细地回忆着她认识的所有人,想到最后也没理出个头绪,反倒是头开始疼痛起来。
这倒是老毛病了,在过往的十年里,她经常发头疼,严重的时候会一整晚一整晚地疼,让她连着好几天都没法好好睡一觉。
这事儿她和宋威提过好几次,也去医院做过许多检查,最后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宋威便认定这只是她为了学习偷懒找的借口,后来每次宋冉说自己头疼,他都会露出怀疑和厌烦的眼神,几次三番后,宋冉便再也没向他说过头疼的事了。
不过现在的宋冉已经长大,知道过分关心别人的看法只会让自己难受,便是果断地举手请了个病假。
她前脚刚走,人还没出教学楼,贺松岚就一阵风似地追了过来。
“嘿,宋冉,你不舒服啊?正巧我也不舒服,咱俩一块走呗。”
跑到宋冉身边,贺松岚无比自然地抬起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想起先前求助被拒绝的事,宋冉心里多少有些膈应,但看着眼前这张还是素面朝天的脸,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垂着眼没搭腔。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勾着宋冉的肩膀,贺松岚凑了过去,宋冉皱眉伸手将她推远了些。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走了。”
毕竟曾经当了那么多年的死党,宋冉一看她这种巴巴凑上来套近乎的样子就知道她多半有事。
果然,一提起这事,贺松岚就放弃了对宋冉的观察,转而抱住她的一只手,笑盈盈地开口:“冉冉啊,人家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
来自十年后的宋冉对于现在这个时间段的记忆实在有些模糊。
贺松岚睁大了眼,不满地嘟囔道:“就知道你靠不住,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说忘就忘,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我这个朋友了?”
她啰啰嗦嗦抱怨了半天,但就是不说正事,宋冉听着有些烦,正想直接甩手走人,贺松岚却先一步地拽住了她,脸上再次换回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好啦好啦,这次我就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你了。不过呢,作为补偿,就算你答应我了。”
“到底什么事?” 宋冉没接她的圈套,直觉告诉她不管是什么事,贺松岚都肯定没安好心。
“嗨,这周六不是我生日嘛?但是订的那家店的老板说他们最近缺人手,我想着大家同学一场,反正他都要请人的,不如就让许青禾兼职当我们那桌的服务员。但是我跟许青禾说了,她不肯,那我不就只好来找你了。”
从贺松岚挤眉弄眼的描述过程中,宋冉逐渐回忆起这件曾经发生过的事。
她记得她当时是同意了的,以为贺松岚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许青禾。
但出乎她预料的是,贺松岚想做的并不是羞辱许青禾,她甚至自己出钱又雇了个人,就为了让许青禾也入席。
当时宋冉就坐在贺松岚旁边,看到穿着廉价女仆服的——贺松岚骗她说这是工作服——许青禾,低着头慢慢走到魏昭身边坐下,而魏昭身上西装笔挺,气质风度依然是家里没遇难前的那个魏家小少爷。
有同学笑道:“是谁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们魏少爷这样打扮一下不还是人模狗样的吗?这样走出去没准还能骗到几个小姑娘呢!”
周围传来附和的嘻嘻哈哈的声音,宋冉侧过头,看到贺松岚脸上兴奋的看热闹的神情,这才明白原来她真正想羞辱的那个人是魏昭。
可是当时她对外的表现依然是喜欢魏昭的,贺松岚当着她的面羞辱魏昭,或许更深层的目的其实是羞辱她呢?
其实打一开始她就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吧。
就和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一样,没准早在这个时候,她就没少在私下里嘲笑我吧?
想到这里,宋冉眼里的情绪全都暗了下去,心里闷闷的,有些不好受,而就在这时,贺松岚抱着她的手臂用力晃了晃。
“好不好嘛——”
“算我求你了!”
故意发嗲的声音甜腻得让人恶心,宋冉犹豫了片刻,想了想道:“许青禾怎么说都是我家的人,我不会让她出去丢脸的。”
她没把话说得太死,像贺松岚这样机灵的人立刻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哎呀,其实不让许青禾做服务员也行,我主要就是想让你带她来,多个人多一分热闹嘛!这不是怕你不同意,才说过来兼职。”
明明是想利用许青禾把魏昭也叫来才对吧。
毕竟如果不是听说许青禾也在,魏昭怎么可能乖乖跑去任人羞辱?
宋冉没拆穿贺松岚的心思,重生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能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而如果她拒绝,不死心的贺松岚迟早会想到别的办法,那时她再要应付就会吃力得多。
权衡之下,宋冉决定先顺着贺松岚再说。
先行让司机送自己回家后,宋冉在卧室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来后看看时间,估算着许青禾应该也已经回来了,便是起身来到了隔壁房间。
两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但这么多年里,宋冉却一次都没有进入过许青禾的卧室。
像现在这样礼貌地敲门等待,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结束,许青禾将门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宋冉能感到她似乎透过缝隙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拉开了门。
这种谨慎的态度让宋冉感到很不自在,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霸。
但明明一开始都是许青禾的错,她身为一个外人,却总是故意抢走父亲的关心,自从她来以后,父亲对自己的关注就越来越少,每次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只有许青禾在场,父亲才会难得地多待一会儿。
小的时候,为了夺回父亲的宠爱,无论是宋威报的哪种课程宋冉都会努力地去争第一,她拿回来很多荣誉,但宋威总是并不满意,总是说她不像他。
宋冉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上高中以后,因为成绩一落千丈,宋威知道后很生气,有一天特地回来骂了她一下午,宋冉在难过的同时心里竟也隐隐为父亲的关注感到高兴,可是父亲说到最后只总结了一句——如果你是我和阿芜的孩子就好了。
是的,这才是他总是忽视我的真正原因。
那一刻,宋冉恍然大悟,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父亲的赞赏。
因为她不是阿芜的孩子。
她是母亲的孩子。
是不被父亲爱着的母亲的孩子。
“有什么事吗?”
轻悄悄的女声从门后响起,宋冉回过神,这才注意到就算打开了门,许青禾竟然还一直躲在门后,简直像刚领回家的流浪小猫,警惕得要命。
宋冉又开始有些烦躁了。
“许青禾,这个礼拜六,你和我一起去给贺松岚过生日。”
简短地吩咐完,宋冉正打算转身离开,但许青禾忽然脸色一变,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把手,眼神里涌现出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情绪。
这让宋冉感到奇怪。
“怎么了?”
“你……你答应她了?”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
简直像听到了什么噩耗。
之前许青禾在听到这件事时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宋冉回忆了一下。
嗯……好像当时许青禾确实问过她是不是答应了贺松岚,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
对了,想起来了……
以当时宋冉对许青禾的厌恶程度,她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没再理她。
所以许青禾当时其实是很抗拒这件事的吗?
宋冉突然感到很惊奇。
“你不想去?”
许青禾没说话。
好在此时的宋冉已经被社会训练得足够世故,见许青禾沉默,很快就猜到了她的顾虑,便是解释了一句:“就是正常地去参加。兼职的事是贺松岚瞎说的。”
闻言,许青禾的表情缓和了一些,见状,宋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才发现刚刚被许青禾盯着时,自己竟然有点紧张。
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
正想转身离开,转念突然想到贺松岚本质上还是想利用许青禾羞辱魏昭然后间接地达到羞辱自己的目的,离开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羞辱魏昭倒无所谓,但许青禾是宋家的人,宋冉不能让那些旁人看宋家的笑话。
“除了校服,你还有没有可以穿出去的衣服?”
许青禾名义上虽然是宋家的养女,但只有宋冉有宋威的副卡,宋威每次都会将两人的零花钱一起打到那张卡上,而宋冉自然不可能给许青禾花钱,所以在宋家的这么多年来,许青禾很少有能买新衣服的机会,除了每年开学时发的那两套夏秋季校服,宋冉几乎没见她穿过其他衣服。
不过宋冉其实也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没少私下给许青禾送礼物,许青禾其实根本不缺钱,却还是要装出一副好像被宋家虐待了的样子去博同情,想到这件事,她顿觉有些反感。
“算了,我自己看。”
久久没得到回应,没什么耐心的宋冉索性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的装潢和她的卧室几乎一样,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是初恋的女儿,爸爸怎么可能不上心?
按捺下心中的忿忿不平,宋冉板着脸走进那个和自己卧室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的衣帽间。
“唰!”
拉门被打开。
但出乎意料的是,两边的衣柜里空荡荡的。
虽然和宋冉的房间一样配有衣帽间,但也许正因为房间太大,那寥寥几套的陈旧衣服挂在那里反倒显得更加可怜。
宋冉皱了皱眉,随便向两边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一个放在顶层的淡灰色礼盒上。
那是什么?
她踮脚去够,不远处的等身镜里反射出许青禾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的样子,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动作,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了片刻后,默默地收了回去。
直觉让宋冉感到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一定对许青禾很重要,出于好奇,她将盒子拿了下来。
“许青禾,这里面是什么?”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包装盒仔细看了一遍。
包装盒的封面上有两行精心设计的花体英文,文字下面的底纹是一个漂亮的的商标,宋冉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家意大利高级手工店的家徽。
脸上的神色于是渐渐淡了下去。
“我爸什么时候送你的?”
许青禾原来的家庭没这么有钱,魏昭现在也没这个钱,所以只有可能是宋威送的,在某个宋冉不知道的时候,又一次偷偷地给了许青禾一个礼物。
如果是十年前的宋冉,这个时候一定会感到愤怒,会控制不住内心的狂躁而拼命地想要破坏什么。
但二十七岁的宋冉却出奇的平静,耐心等待着来自许青禾的回答。
“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
许青禾的声音很轻。
宋冉撇了撇嘴,不太相信。
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很差,别说十年前,哪怕就是一周前的事都经常想不起细节,可是如果她知道父亲送了许青禾礼物,她绝对会记到死,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小心眼。
可是许青禾没再继续说下去,俨然一副爱信不信的态度。
宋冉只好有些不爽地打开盒子,果然看到里面有一条杏白色的裙子,无论是做工还是衣料都挑不出瑕疵,如果许青禾穿这条裙子去参加聚会,她敢肯定甚至那些平常最喜欢欺负她的男同学也会惊叹不已。
只是很可惜,这条裙子从领口直至胸前都被撕开了一条很大的裂口,已经彻底报废不能穿了。
“怎么弄坏的?”
宋冉提起裙子展开,柔软的衣料虽然薄如蝉翼,却意外的有韧性,她对着光观察了一会儿,又自己上手试了试,发现这衣服看着单薄,实际上想要撕烂却并不容易,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这个衣服……是你自己撕的?”
许青禾默默接过衣服,仔细地叠好后重新放入精致的纸盒中,声音依然很轻。
有种说不出的脆弱。
“是个意外。”她说。
直觉告诉宋冉最好不要再问下去,身体自己却张开了嘴巴。
“什么意外?”
许青禾抬起头,目光沉沉。
“你要听吗?”
那轻软的声音蓦然间有了力量,但宋冉心里却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恐慌,她向后退了一步。
“算了,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商场挑一条好的,别让我丢脸。”
拿出口袋里的卡丢给许青禾,宋冉有些慌张地离开了。
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从她的心底慢慢升起,就好像小时候走夜路时,总觉得身后的黑暗里藏着什么惊骇的东西,其实或许什么也没有,其实或许就是一阵风吹动了草。
可最后还是没有那个回头确认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