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宫灯 第3章 余烬（叁）

今日是个晴天，太阳穿过云层，温暖的阳光洒落在身上，特别舒服。

一大早，皇祖母的留香姐姐就来带我去皇祖母宫内，李嬷嬷皱着眉，碍于留香姐姐，只能挥手送我前去。

留香姐姐领我进了皇祖母宫内，让我在偏殿里吃点心。

正殿里隐隐传来谈话声：“哀家知晓你那日失态。”

对方没应。

我从来没见过皇祖母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婉儿，哀家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哀家什么都不求，哀家只有你了。”

对方抽泣了一声。

“我知道，当年……您是最疼我的。”

“好孩子。”皇祖母温柔地将人揽入怀中。

我听得云里雾里。

点心很快就被消灭一半，皇祖母从来不克扣我的吃穿，她只是不亲近我。

“小殿下吃饱了吗？”留香姐姐难得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点头，她牵着我的手向正殿走去。

“太后娘娘，尤美人，小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吧。”

尤素莹赶在那孩子进来之前抹掉了泪珠。

太后疼惜地看着她。

尤素莹却摇摇头，恢复往日的清冷气质。

“元钰，过来。”皇祖母向我伸出手，而我一下子就看见了她。

她的衣裳有些褶皱，嘴唇抿着，像是有些不开心。

我想像往常那样来到皇祖母身边坐下，她却伸出一只手来抱我，说：“元钰生病之后胖了许多，看来李嬷嬷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皇祖母。”

“元钰来，可还记得尤娘娘教了你什么？”皇祖母慈祥地看着我。

我看着默不作声的她，开口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皇祖母愣了一下，看向尤娘娘的眼神很复杂。

她好久才开口：“《三字经》开篇四句，您以前也曾教过的。”

“是……啊。”皇祖母惨笑，“哀家最喜欢这本书了。”

她又沉默了。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多了些主意，于是大胆地说：“元钰也喜欢。”

“哦，元钰也喜欢这四句？”

“是啊，元钰记得尤娘娘教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我特地又念了一遍。

她也愣了。

倒是皇祖母很高兴，她连说了三个“好”字，摸了摸我的脑袋：“元钰好好跟尤娘娘念书，尤娘娘可是很厉害的，元钰愿不愿意啊？”

“元钰愿意。”我认真点头。

“素莹啊，你毕竟是元钰养母，元钰的事还得多多上心啊。”

她难得回答：“……是。”

“好了，哀家要歇息了，素莹，你送元钰回去吧。”

“是，素莹告退。”

“皇祖母，孙儿告退。”

她牵着我的手离开宫殿，我心底雀跃得不得了，想放声歌唱。

“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她喃喃道。

“不要叫我尤娘娘了。”

“叫我……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牵着我的指尖冰凉，我看不懂她深邃眼眸中蕴含着什么。

只是觉得她很悲伤。

明明阳光很温暖，可我怎么感觉好冷？

她是个很认真的老师。

那次她牵着我走出宫殿后，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忙碌。

她加快了教我念书的步骤，并同时教我提笔写字，我的时间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课业也越来越多。

李嬷嬷心疼得给我送来一盅银耳羹，又把风吹开的窗户关紧。

我却乐在其中。

她是个严师，但对我却十分有耐心。

每当我字写不好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反复握着我的手在纸上落笔。

我自己练习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誊抄文章。

她的笔迹不似她平日里写的小巧秀娟，而是磅礴大气的名家临摹。

我奇怪地看着她，她却不为外界所动一般沉稳行笔。

几行大字下来，她早已满头淋漓。

我终于把布置的课业做完了，起身去看她的字。

她将字帖卷起来递给我，叮嘱说：“收起来，这是给你临摹用的，别弄丢了。”

我赶紧说：“谢谢尤……”她瞪了我一眼。

“谢谢先生。”我立马改口。

“嗯。”她的表情松了几分，不再像刚才那般严肃了。

我讨好似的笑了笑，拿着字帖告退。

她从来不让我吃琼华轩里的任何点心，就连茶水都是李嬷嬷给我备好的。

她不许我喊她“尤娘娘”，要我改口叫“先生”。

我开心地应了。

只要她还愿意把我留在她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美滋滋地从御花园绕路回去，却遇见了一个人。

小福子最爱宫内趣事，他成天在各种园子里跑腿，也跟我说过面前的人——当朝国子监学政。

这位国子监学政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是京城小姐炙手可热的成亲对象，无数女子心中的“美男子”。

他确实是个美男子，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高耸笔挺的鼻峰点缀下方唇瓣，这副五官端正无瑕，实在称得上是美男子。

他一袭淡色衣袍，身上只配着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梨花玉佩。

“太子殿下。”他朝我行了个礼。

“顾学政。”我也回礼，按理说我不用回，可是他不似旁人。

以前我被人推下池中时他曾救过我，我一直记得他的恩情。

“太子殿下这是刚从琼华轩出来？”他笑着问我。

“是的，先……尤娘娘放我回去用膳，她午时就寝。”

“哦，这样啊。”他道，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手中的卷轴。

“这是她赠我的字帖。”我说。

“可否一观？”顾学政指了指卷轴。

我想了想，先生好像没说不能予人瞧，给顾学政看一眼应该没事。

我爽快地打开。

顾学政看着卷轴缓缓展开，眉头越皱越深。

完毕，他替我细细卷起，道：“这字帖只能放在书房里，千万要保管好了，别被其他人看见，包括你父皇。”

末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记住了吗？”

我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接着拼命点头：“我记住了。”

他见我听进了他的话，才把卷轴还给我：“好了，快回去吧。”

“嗯。”我拿过卷轴转身就跑。

顾学政还待在原地喃喃自语：“她到底想做什么……”

父皇最近心情很好，他时常摆架先生的琼华轩。

一进门就看见我和先生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在习字。

父皇进门就笑：“今日好生勤奋。”

“父皇。”我抬头喊了一句，却未曾留意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染黑了一片。

我弱弱地看向先生，她无声接过我的笔，将墨水削去一些，才递给我。

“习字要专注，陛下一进门你的心思就不在课业上了。”她柔声责怪我。

我“嘿嘿”一笑，接着继续落笔。

“怪朕，是朕打扰了你们两个。朕看了元钰今日的功课，写的很好。”父皇拍了拍先生的肩。

先生摇头：“是他自己努力。”

父皇转头去拿先生誊抄的文章，细细品味。

先生不语，静静地看我落笔。

父皇夸赞了一句：“字迹娟秀清晰，不愧是你的风格，这么多年依旧令朕赏心悦目。”

“陛下谬赞。”

父皇没留下来用膳，我和先生送他到轩外。

父皇走后，我抬起头问先生：“您为什么对父皇那么冷漠？”

她表情一如往日平静。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没有为什么。”

我想起平溪姐姐说的宫中旧事，又问：“您不是很喜欢父皇吗？”

她不语。

待我转头时听见一声轻笑：“谁说我喜欢他？”

她毫不在意我疑惑的眼神，张口就是一句天崩地裂：“我这辈子最不可能就是喜欢他。”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留下我一个人呆愣在原地：“不，下辈子也不会。”

据我所知，这宫里的每一位嫔妃，都是爱惨了父皇。

当年母后即便是临死之时还在念着父皇，可惜父皇不见她。

母后带着遗憾咽气，而先生却对父皇的温柔视若无睹。

一旦宫外进献什么珍宝，父皇都是第一时间找借口赐给先生。

明明自己当时写得贼烂，烂到先生罚我多写二十遍，父皇却对着我歪歪扭扭的字迹夸赞：“元钰有进步，传下去，尤美人教导太子有方，赏赐一对夜明珠。”

后宫的其他嫔妃娘娘听了都忍不住眼红，就因为教导太子习字，所以陛下将前不久从西域商贩手中花大力气收购的夜明珠赏赐给尤美人？！

“谢陛下。”先生前脚对父皇致谢，后脚就将夜明珠送给了我。

“这明珠刺眼，你自己拿回去玩吧。”

“可是这是父皇……”

先生烦了，丢下一句：“爱要不要。”

这两颗夜明珠就到了我手里，我开心地和李嬷嬷、小福子、平溪姐姐挨个炫耀，他们都一边惊叹地看着我手中的装有夜明珠的珍宝盒，一边讶异先生会将这世间罕见至极的宝物赠我。

我在心中暗喜。

先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