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摇春姐姐,听说寒客院的那位小姐正在堂屋里分发过端午的五色线呢。”
一个小丫鬟看着来人说道。
她面前的这位摇春正是钱府正头小姐钱珠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得脸地很,自然高过其他丫头一头去。
想到此处,那小丫鬟更加谄媚地补充道:
“可不知为何,这么热的天,那小姐居然还要戴着帷帽遮面,真是个怪人。”
摇春到底是有些心虚,含糊了两句便走了。
待她回了棠花院后,便忙不迭地跑去把这个消息告知钱珠。
“哦?竟是这般快。”
想到她那被扎的表姐,钱珠忍不住拿出帕子掩唇笑了出来。
明明是一介孤女,却事事都要压她一头,这次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待她嫁给了那位程员外做妾,便是再不用瞧见此人了。
“走,咱们去瞧瞧我那好表姐。”
钱珠哪知她已上钩,只管提裙扎进了钱因布置的罗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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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邺的江南道三州一向自成一派,不仅气候迥异,就连那积习相沿的风俗也大有径庭。不过好歹这端午佩戴五色线的习惯倒是南北如一。
轻纱帷帽下,钱因鼻尖上都缀了细细密密的汗来,可缠结线绳的动作依旧不停。
这彩线本是缝制绣样余下的,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处。
“表姐,这般天热,可得仔细身子啊。”
钱珠打着团扇走进了屋里,原本排着队等线绳的一众丫鬟见着来人便纷纷避躲。
“不过也对,看来我今早的劝阻倒是有用了,许是表姐卖不出绣品,倒不如留着彩线,也算为钱府出点力了。”
“可这五彩线竟和你那的绣品一般拙劣。摇春,给表姐看看咱们院的。”
说着,钱珠身后的丫鬟已是伸出手腕过来。
钱因抬眼一瞧:“这五色线倒是做的精致,不过多带一条也无甚不可。”
说着便是拿起了盘中的一条彩绳,假意要帮她戴上的姿态,一把撸起了摇春的袖子。
“不用,不用。”
丫鬟急忙慌张地遮掩,却还是让满屋的人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三道红痕。
钱因心下了然,索性放下了托着彩线的盒子。
佯装发怒道:“看来表妹院里的人瞧不上我这五彩绳,那又为何来此处。”
“当妹妹的,听说这地方热闹,哪有不来看姐姐的道理。”钱珠见着眼前人神色不虞的样子,心里更是得意了起来,举止便愈发张扬。
“不过表姐为何要戴帷帽,难不成是这张脸见不得人吗?”
钱珠说着,已伸手撩起眼前人的轻纱,却没成想看到了一张皙白如故的芙蓉面。
尔后手臂钝痛,她竟被牢牢桎梏,不得动弹。没成想,眼前这看似纤弱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锐物,是你让人藏下的吧?”
钱因指了指桌上的布枕,冷冷开口道。
“表姐说什么呢,我全然不知。”
钱珠虽然有些心虚,却倒是能沉得住气。
“你那丫鬟手臂上的伤口,应是猫爪所抓。我方才问了管事,今日她并未出府,偌大府中,只有此处有猫,那她又为何要进我的内室。”
钱珠没料到眼前人这般直白,一时便有些慌了神。
“说我派人往你枕里藏了针,你可有证据?”
钱因虚虚抬眼望向眼前人。
“我方才可只说了是锐物,表妹怎知那东西是针。”
钱珠眼见恶事败露,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了起来,抬脚踹了身边跪着的摇春一下,嘴上骂道:“那可恶的小畜生,若不是抓了你这一下,我也不至于如此。”
可她动静太大,竟让那桌子也震动不止,布枕应声而落。
钱珠一心想着继续发难,拔腿要走到钱因面前,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那地上的软枕,一脚踩了上去。
偏偏她爱俏,又想着要压过钱因一头,今日特意穿了彩丝缝制的织成履,鞋底柔软且薄。
因而那银针便深深嵌入了她的足底。钱珠一时间涕泗横流,大声呼痛,再无方才的戾气。
她恨极了,便口不择言道:“钱因你别太得意了,等你嫁与那痴肥员外当妾,我看你以后怎么在那大婆眼下讨日子。”
说完似乎稍稍解了气,而足下钝痛却是忽视不得的,便由摇春扶着,单脚跳着走了。
府中自然是一番鸡飞狗跳,钱珠最爱撒娇卖痴,此刻她刚让大夫包好伤处,正窝在钱夫人怀里,细数着钱因的“恶行”。
“娘,您是不知道,这人瞧不上咱们钱府的很。现下连我都受她波及,您和爹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个忘恩负义之人。”
“珠儿莫哭,你是什么身份——钱府的嫡女,自有大好前程。而她呢——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待她嫁与那程员外作妾,便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可她若不想嫁呢?”
钱夫人闻言看向堂中,随后冷笑了一声:“户籍都在咱们手里,哪儿有她说话的份。”
寒客院的这番大动静便是把那整日留恋青楼不着家的钱老爷都给惊动了,颠颠地回了钱府。
回程的路上,钱问金想起昔年几番打探这女娃的真实身份,可他那颇有主意的妹子却始终缄默不语。时日愈久,他也忘却此事,便权当她是个孤女,钱府还认她,已是仁至义尽了,婚姻大事便得由他们作主才对。
钱老爷这般想着,已到了钱宅,便在正房含沙射影地骂道:“我那妹子当年非得去邺都习武,落得满身伤病不说,回来竟领了个出身不白的女娃,眼下看着真是下梁不正,把我们钱府都带歪了。”
殊不知这话却把他一家都内涵了个遍。
此番颠倒之言,要是让旁人听去了,非得笑掉大牙不可。不过这位人如其名,每日只知“问金”的钱老爷肚里本就没几两墨水,此时倒显得无伤大雅了。
钱夫人在一旁给人顺着气,边赞同地说着:“老爷心善,给她这孤女寻了那样的好姻缘,她该感激咱们才是。”
钱问金说的口干,端杯牛饮一口茶水后,便想起那程员外允诺的丰厚钱银,毕竟还得守着这颗“摇钱树”,到底不好发作。他攥了攥手中的那张户籍黄册,心下安定,便派管事的以备嫁为名把寒客院的门锁了,让人预备着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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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这可怎么办是好。”
院子里,鸣珂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只看自家小姐还在桌前研究着那张从当铺寻回的绉纸和那枚玉章,便心慌地问道。
“别担心,我早有准备。”
钱因放下了手中物,自从她琢磨着离开钱府那日,便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天,因而心里已有打算。
眼下最要紧之处便是探得另一方闲章。
只不过……
钱因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章纹样清晰,但却怪异,只因那章底赫然刻了一个篆书的“囧”字。
这便罢了,钱因微微侧眸看向桌面,那张所谓的绉纸,也只是把那枚“囧”字玉章重新蘸了朱红印泥加盖罢了,除了那左下角有一滴印泥溅起的红点外,哪儿有半分标图的意思。
钱因无奈万端,女傅究竟为何要故弄玄虚,明了地告诉她不好吗。
想到这,钱因突然想起了女傅跟她提及此事的那日。
…
“咱们这钱府的布局多好,咫尺之地,却可窥得大道。”
钱问白说完,轻轻睁开眼看向她。
“阿因,我知你难忘旧事,可若是前路难行,我倒希望你快意人生。”
“可我知你秉性,与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如再搏一搏。”
彼时她早已泪水盈眶,紧紧抓着着女傅的手,只怕松开分毫,此后便再难相握。
女傅说完后,艰难地扯出了一个虚虚浅浅的笑来。
“寻与不寻,都在于你。”
回忆堪堪止住,昔年女傅的音容笑貌犹在,可如今……
她望了望窗外的枯树,那是她刚来雍州那年和女傅一同种下的,还记得女傅跟她说:为了暄妍[1],当植梅树。
除了她二人,已再无人知晓这树背后的故事。
想到这,钱因眼角竟有些湿润,纵然只有一副空壳,可钱府也是她与过去唯一相连的地方了。
陡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垂眸看向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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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空中只有遥遥几颗星缀着,如同有一张巨大的黑幕,将那点点亮光包罗其中。
“小姐,这地方难不成真有那另一枚印章?”
黑幕里,寒客院枯树之下,钱因正拿着一把小锹,小心地铲着虚土。
方才她顺着女傅所言,惊觉那玉印居然能和钱府地图对上,而那模糊的左下角红点,不就正指这西南院中枯树所在之处。
说起来,还得感谢她那位舅父,读不懂这“寒客[2]”之意,说她是钱府中微寒的客人,将她撵到这僻静小院,倒让她省去了寻章的麻烦。
“找到了!”
因为只是遮掩之用,那土极松散,不消两下,她二人便循着月光看到了土中的一只小圆盒。
一枚玉章正泛着流光,静静地躺在盒中,等着来人的开启。
比之那方“囧”印,这章显然小极了,放在掌心竟像个小秤砣。
此刻手中的圆玉温凉晶莹,钱因轻轻把它翻转了过来,却只看到了华丽的游云纹样。
看来只是一枚闲章罢了,钱因心底划过一丝失望,可那章底竟是颇为粗粝,倒让她有些好奇地仔细端详了起来。
却看那阳刻朱文的边缘上竟细细微雕了“问公”两个字的阴刻白文。
两个字印在章底,有若松萝共倚,藤蔓缠覆。
钱因此刻惊疑不定。
——这哪儿是一枚普通的闲章,分明是定情之物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