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为何这般急要此物。”
回去的路上,鸣珂不由好奇地问道。
“义母的遗物,我自然倍加珍重。”
钱因看向鸣珂澄澈的眼眸,却终究没有说出实话。这些年她身上的负累太深,哪怕是亲近的丫鬟也不能知晓分毫。
思及此处,玉章似有万钧重,那捧着匣盒的手亦微微收紧了些。
不过那位掌柜的倒是令人生疑,她方才见他没认出这玉章是一方万金的岫山玉,反倒说成了价格稍次于它的密山玉。她便假意试探了一番,却发现这人居然连岩玉都识不得,倒让她钻了空子。
可按理来讲,当铺掌柜的都是鉴宝的行家里手,又怎会如此糊涂?
马蹄声隐约从远处传来,行人连忙避躲旁侧,钱因的思绪也被这声音惊扰,便暂且放下不想。
雍州府白日里坊市本是不许策马扬鞭的,可规矩是人定的,当然有人能够免受此限制。
道旁的人不忿地看向路上,却在瞧见架马之人后微微别开了眼去。
那马上之人正是雍州知州关康宁之子关修年,他的父亲关知州老于世故,城府颇深,可他却反倒张扬的很,见着人潮拥挤,非但没有拉住缰绳放慢速度,反而扬起了马鞭提速。
突然间,装有菖蒲的竹编筐掀倒于地,筐中叶片散作一团。马蹄惊掠,一个小童慌张地要跪下去捡,却差点被踩踏到。
“不长耳朵的东西。”
斥骂之声传来,随着这声音,策马之人已扬长而去,尘嚣止息,街市又恢复了先前的光景。
那小童此刻正收着地上的菖蒲叶,可那叶片早就被马蹄和人群踩得七零八落,显然已卖不出价钱了。
钱因见他无助,便过去微微蹲下,轻声细语地问道:“这些菖蒲多少钱?”
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回答,旁侧那卖瓜之人站在瓜摊处热心地解释了一句:“这人本就是个聋哑的。”随后便向途人推销起了清甜爽脆的西瓜,再不理这边的事了。
钱因伸手在那小童面前比划着,随后把一串铜钱递了过去,然后站起身走了。
“小姐这趟刚赚到钱,却又花出去几文。”鸣珂语气上虽有埋怨,可眼中却笑意盈盈。
她的小姐一向心善,方才她看小姐微蹙眉头的样子,便知有这后来的帮扶之事。
还未待钱因回答,方才那小童却是快步跑了过来,在她手中放了个东西。
钱因垂眸一看,原是一条五色线。
她摸了摸那小童的头顶,便让鸣珂帮她戴上了五彩绳。
-
已近钱府大门,钱因看了看那有如空壳般的宅院,不禁攥紧了手指。
——再忍忍就好了,只要找到余下的那枚玉章,她便可以离开。
那玉章的主人——管典事,本是太府寺右藏令的下属,从前专管皇室供纸之事,说起大邺各州的绢纸,想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的。
可他却放着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顺遂仕途不走,反而自请回乡,在那淮州织造府领了织造库使的散官,且屡屡放弃升迁调任的机会,在那库使之位一呆就是七年。
任谁想都觉得此事怪异。
兴许是因为这一关窍,女傅怕露出端倪,便并不将此二物轻易示人。自打她病了,便更忧心贪得无厌的兄长,只得将这两枚闲章分别存放。
一枚放在当铺置存,另一枚,则在这钱府大宅之中。
想到此处,钱因眸光微闪,凝然地迈进了府门。
-
大抵是因为快过节的缘故,衬得西北角小院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鸣珂走在钱因身前,伸手推开了寒客院的门。
破败的门扉吱呀作响,鸣珂总觉得怪异,却也说不上来。
似乎,是那门扇掩的太好了。
“喵。”
一声轻浅的猫叫扰动了鸣珂的思绪。
一只白猫蹬蹄欢实地朝她跑来,她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接。却看那菘团[1]越过了她径直跳到了身后人的怀里。
鸣珂接过了钱因手中的小匣子,雪白的绒毛在她眼前晃悠着。
这只狸奴是小姐机缘巧合下收养的,那时候它还是只幼猫,孱弱凄惶的很,却只能在一众白菜叶中觅食,见它可怜无助,小姐便以菘团为名,抱回来养了。不过这猫儿颇有灵性,平日里也不扰人,却唯独喜欢黏着主子。
钱因边往房内走着,边轻抚着怀中松软的菘团,到底是将养了许久,猫毛摸起来愈发滑溜了。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她怀中的猫儿似乎在瑟缩着,连带着她掌下的绒毛都有些轻颤。
回到卧房,菘团腾的一下从她怀里跳了下来,扯着她的衣角不让她往床榻处靠近。这等异状让她和鸣珂都疑惑不已,因而二人在架子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情状,鸣珂见无甚异端,到底是宽慰了些许。
“这布枕的位置不对。”
钱因突然出声说道。只见那本来应该放在外侧的枕头略微往床正中偏移了些许,她起居素来规矩,平日里自不会挪动。
——此物必定是有人动过。
鸣珂闻言心下一惊,便是要伸手去拿。
钱因却已来不及阻拦。情急中,猫蹄蹬动,一道雪色似飞练般划过,直直地扑在了那布枕上。
“喵——”狸奴哀叫一声。
“菘团!”钱因赶紧把猫抱起来,只看那枕上已渗出了几点殷红,细细一瞧,那地竟密密嵌进了几根寸许长的银针。
翻过猫爪一看,右蹄上赫然深深扎着一根针。那针已没入肉掌,血色洇出一片,情状可怜。
“鸣珂,快把药箱拿来。”
钱因心疼地安抚着怀中的菘团,轻轻包着伤口,却看到它的指甲处竟也沾血。
她的舅父钱老爷对猫毛不适,除了呆在她院子里的菘团,府中并无其他猫,此印痕必不可能是缠斗所致,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钱因垂首思量着,看着手腕上的五色线,她突然心生一计。
“鸣珂,我的帷帽还在吗?”
-
城北玉芽茶坊内。
“主子,这趟我们竟是空手而归。没想到那位饶主簿留了后手,那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您着手探查之前,当铺府库的簿历被烧毁了,哪儿有这般巧的事?”
赤钺抬眼觑着主子的神色。
只看路循一只手轻轻抚着杯托,兜帽遮掩下,一双眸子似有墨蕴其中,可下半张脸却是依稀如故,瞧着喜怒难辨。
“谁说的空手无归,他不心虚,又怎么会处处藏好马脚。
都说新官难理旧账,可我偏偏要好好捋一捋。七年库使,要贪也不该这时候贪,这管经纶我要保下,那饶建安也休想脱身。”
赤钺闻言轻抹额汗,心道:饶大人啊,我们主子眼里最是容不下沙子,这次您可算是踢到铁板了。不过怎么主子一来当那织造大臣便遇上了这般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要给他个下马威呢。
想起近日来的织造府青绢案,他更是心有戚戚焉。
要知道,自打七年前的帝画案后,今上颁布丹青禁令,只有皇宫内院和宫廷画院有特权,民间竟是再不许用矿物颜料。这便罢了,毕竟那提笔作画的事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得着的。
可偏偏大邺皆以矿物作为衣物布匹的染料,没有矿物作染,这一时间染坊生意竟是再难为继,众人皆只能以现成颜色的布料裁衣,因而那批雍州青绢便是珍贵的不得了,大家都眼红着呢。
可谁知道百匹重工青绢竟是在那位管库使管理的公库内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任谁看他都脱不了干系,因此这位管库使当日被扭送大牢问讯。可一来那关键的库门署印谁都可以仿制,二来这人的家产俸银清清白白,这案子便一时搁置了,说起来也有小半个月了。
哎,没想到我们主子这位新到任的织造大臣还没入衙署大门呢,便得顺藤摸瓜,理起了这桩疑狱。
好在苦心不负,他们倒是从起请条里发现了蛛丝马迹,织造府里竟是有人接了“私活”。大邺官员搞点儿副业,官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那人却煞费心机地让家人跑到淮州城参股生意,孰知是不是为了遮掩什么。
可他们这一程居然眼巴巴地看着当铺账簿这一关键罪证消失了。
“呸——咳咳。”
身旁客人的咳嗽声却堪堪把他从思绪中拉出。
“掌柜的你这是什么茶叶,涩的难以入口。”
小二闻言,却慢悠悠地晃过去:“我们这儿的茶怎会有问题,喏,您看金漆匾额刷着呢——‘独此一家’。这雍州地界您是在找不着更好的玉芽茶叻。”
路循闻言却忽想起了方才那当铺立柜上的赝造文玩,此刻便轻哧一声:“赤钺,这雍州城是不是只有那一家当铺。”
赤钺方回过神来:“是啊,主子您怎么知道?”
路循凤眼一凛,勾唇答道:“那便对了。”
……
[1]菘团:菘,指白菜。
菘团(哭泣脸):猫猫不易,爪爪被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