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8
我知道昨晚父亲的那声叹息意味着什么了——
我的房门被锁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出门。
但事实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下午门被打开,有丰富精神病例处理史的艾肯医生来了——他自我介绍时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布兰温和父亲想要做什么了。
我以为自己会大哭和打闹,至少也应当抓着头发苦苦逼问一场,但并没有。
我异常冷静,冷冷看着面前这位青年医生。他服装干练,揣着记录手册,看起来容光焕发。
“别担心,琼斯女士,”艾肯朝我礼貌微笑,“您父亲重金委托我让您在我院调理一段日子。请放心,精神幻象只是小事,针对您这样的贵族群体,我们有最优质、最人性化的服务。”
我没有说话。
“艾肯医生,”父亲走了过来,“方便让我跟她嘱托几句吗?”
“当然。”白大褂收起记录册,朝他鞠了一躬,揣着对新订单的满腔热情哒哒下了楼梯。
父亲合上门,在我房间里缓慢地走了几步,我则坐在沙发上,望着桌上的白开水升起气泡,丝毫不想抬起头来。
如果这个男人试图用欲言又止来展露他的愧疚,那我们更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安妮,”他终于开口了,“约克先生说过,只有将你隔离一段时日,确保你的胡言乱语不会对他的名誉造成困扰,他才……”
“他才继续照顾你的布料生意,对吗?”
父亲站在我面前,向来严厉的一张脸松弛下来,鼻子耸动了一下,“过段时日我会接你出来。不过安妮,我想这个安排也不全是坏处……你确实应该好好理清一下脑子。”
我没有反驳。
这一刻我佩服布兰温完美的利己主义。
他怕极了我会损害他绅士的名声,担忧众多的对家将他的丑闻印在某天的都柏林早报上大肆宣扬,因此,将我送进精神科实在是一个巧妙的方法——谁会相信一个有精神病院住院史的女人的话呢?
事实上他多虑了,强.暴未遂的罪名怎么会撼动他这样的男人?整个都柏林的议论中心只会是我。
一个差点在蓝顿庄园**的可怜女人,一个差点用水果刀杀死未婚夫的疯女人,一个不知好歹爱上同性的淫.乱女人。
唾沫是最柔软的刀子,淹没不了生来就被赋予“顶天立地”责任的男人们,所以刀锋惯性地指向哭泣着的、脆弱的、睁着惶恐眼睛的女人。
我行尸走肉般被艾肯医生带上了车,他夸赞我温顺听话,如同夸赞一只母羔羊。
临走前,我看到窗外的父亲背过身点燃了一支烟。
上一次看到他抽烟是多久?很遥远了,似乎是四岁,抑或是五岁,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一天母亲的房间里围满了医生和仆人,希贝尔蹲下身安抚哇哇大哭的我,而父亲颤抖着手在窗前用力吸着烟。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与这个男人共情,因为自那以后我永远失去了母亲,而他则失去了他的妻子。
但是那又怎样?
就像现在,哪怕他为我点燃第二次烟,上帝,我的父亲在担忧我!但那又怎样?
轿车发动了,我降下车窗,静静看着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的萨德庄园缓缓离我而去。
工具房和洗水池湿哒哒的,黑石子小路因为积蓄雨水而明亮,池边的夏栎树长得愈发高大,一旁的散尾葵散开着浓密的枝叶,圆润的露水柏绿得晃眼,而被我剪缺的那一棵早已经长得饱满盈实。
抬头,二楼阳台的白桔梗正摇曳着,绚烂大朵的洁白歪在枝头,像弋子柔软的耳垂。
飘荡在海上的、杳无音讯的她。
7.19
奥辛伯格医院的会员病房什么都有,除了阳光。
我睁开眼时,房间里有一位护士正在整理我的衣柜。
淡色卷发,身形有些佝偻,大约三十几岁,不大爱笑,但眼神宽和。
我记得她,昨天被院长带到我面前过,似乎姓史密斯。
“琼斯女士,是我吵醒你了吗?”她关上柜子,给我倒了一杯水,又给我拿了几颗药。
我摇头,盯着她手掌上的白色颗粒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
“利贝酮,可以减缓症状,女士。”她耐心地解释。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真的精神病。
她并不意外,或许已经习惯了。
新病人拒绝吃药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一定这么想。
可我不是病人。
7.20
艾肯医生进来病房,给我探看体温、眼底和舌苔。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为了彰显他的专业性。
“你失眠很久了?”
我淡淡抬起头,没有说话。
“这样下去不行,”他递给史密斯一盒药,“每天按时给她服用。”
“我不吃药。”我将头偏向一边,去看窗外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这个只是帮助睡眠而已,”艾肯无奈地笑了笑,“放心,只是让你能睡个好觉。”
病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晚上八点,我服下药准备入睡。
数日的辗转反侧确实让我太痛苦了,我迫切需要一些睡眠,好让我的太阳穴不那么胀痛。
如果睡着的话,我就能够做梦。我或许能梦到弋子,不是白天脑海中流泪的弋子,而是弯着眼睛朝我笑的弋子。
7.25
我从来没有梦到她。
吃下药后我躺在床上,史密斯护士为我掖紧了被子。
“枕头还算松软吗,琼斯小姐?”她轻轻地询问我,体贴地整理了一下我额前的头发,关灯前道了句晚安。
黑暗里,我胡乱地在日记本上机械地写着,我想写什么?我不知道。
一个个字母是歪七扭八的符号。弋子。海面。房间好黑。
我想我该睡觉了。
7.26
昨天的字太丑了,黑夜里果然不适合书写。
窗外在下雨,整整一上午。
景色没什么好看的,只能看到奥辛伯格宏伟的大铁门和远处层层叠叠的森林。
7.27
起床。阅读。发呆。吃药。睡觉。
8.7
多久没有写日记了?
弋子还好吗?不过今天布兰温过来告诉我,你已经安全抵达了南京。
中午难得有胃口,多喝了一小碗汤,好心的史密斯护士还给我带来一小包手工糖。
很甜,梨子香味。
我多想念你,弋子。
8.8
早上也开始吃药。
“奇怪了,”史密斯护士拿着表单说,嘟囔着,“艾肯医生怎么又开了新的药?”
我想开口问这是什么药,但窗外的麻雀吸引了我的注意。算了,反正是药。
作为一个病人,我总得习惯这些无聊又繁琐的治疗方式。
睡前我提到了布兰温。
“约克先生昨天来过?”史密斯护士有些惊讶,最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叹了口气,“没有人来过这里。亲爱的,别想这些了。”
没有人?布兰温昨天没有登记吗?他一定来了。
他来了吗?
我想我要睡觉了。
8.13
隔壁时常传来尖叫声和盘子摔碎的声音,接着一群医生护士便涌入走廊。
但这不是最恐怖的。
刚午睡完,门口便传来老人咯咯的笑声,有谁用指甲划我的门,之后又疯狂地捶拍起来。
我缩在被窝里发抖,直到史密斯护士冲进来,她安慰我说,“偷跑出来的病人,已经被带回去了。安妮,别怕。”
奥辛伯格医院太多疯子。
可我不是病人。
谁送我来的这里?
我不要变成那些人,他们总是尖叫着大笑流泪,脸颊塌陷蜡黄,流着涎水或者撕碎衣裙。
“我和他们一样吗?”我咽下药,抬头问史密斯护士。
“当然不一样,”史密斯护士拍了拍我的肩膀,褐色眼睛散发柔和的光芒,“琼斯小姐,你会好起来的。”
是的,我不是他们,我是安妮·琼斯,至少史密斯护士的记录本上是这么写的。
安妮·琼斯。我一写这个名字,就立刻想起弋子。
对。远在南京的,我亲爱的弋子。
心脏痛了起来。
9.2
奥辛伯格医院提供的书刊太过乏味,连趣味栏目都是田字格游戏。
我想要阅读些什么,这似乎是我的习惯。
但我手里只有这本日记本,我试着从第一页读它,却没有耐心。
我只能写。写字让我感到由衷的放松。
我想到了我和弋子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跳舞,最后想到我们的亲吻与拥抱。
弋子,一想到你我便开始幸福。
那些回忆像玻璃一样清晰、坚实,每一件都能让我回味无数遍。
想你是我的私人日程表里唯一要做的事了。
9.13
好心的史密斯护士允许我在病房内穿自己喜欢的衣服。
感谢她,我一成不变的灰白生活总算多了些色彩。
今天我翻箱倒柜找到一件蟹壳青绸裙,很漂亮,这让我心情大好。
我在裙子口袋里摸到了一封信。
弋子,你写给我的。原谅我的健忘,所幸我没有弄丢它。
天哪,你不知道看到它我多么开心。
我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流泪时而微笑。上帝宽恕,现在我真成了喜怒无常的疯子了。
我幸福又痛苦。弋子,我多么想念你。
暮色四合,现在我又打开了这封信。
读一万遍都不够。
我想我应该临摹它,从头到尾,每一个单词——我要感受你写下每一笔时内心的情绪,这样的话,我会感到你就在我的眼前,我的身边。
只是我还没开始落笔,就又开始流泪了。弋子,你要是真的在我面前,一定又得笑话我了吧?
亲爱的安妮,
展信佳。
此刻我伏在床头给你写信。
公寓的灯光明亮,我却不得光明。此前已流过数遍眼泪,为我受苦的祖国和遥远的家人,当然,也包括你。
你的爱让我坚定。我有一些东方的同学,或男或女,我们赶几年前的同一波留学浪潮来到这里,怀揣着鲜亮、滚烫的理想,努力学拗口的洋文,学进步的理念主义,拿着书本忙碌地穿行在异国的校园。
现在,一些人和我一样几乎抑郁,更多人则庆幸着自己的安全逃离。我不是要指责谁。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并非不爱,只是他们拥有理性与选择的自由。我的哥哥是前一种人,但他希望我是后一种。
可是安妮,我向来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放弃一切的人。小时候偷买冰棍被母亲责罚无数次,从来不改,现在依旧是。在我告诉你我得回南京时,你或许会觉得我愚蠢吧?
但我确实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固执、空有一腔热血、极度理想主义,所以在看到父亲写给哥哥的信时,我几乎碎裂开来,全身发冷颤抖,满腔的悲恸与担忧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怎么能安居一隅,而任凭我的土地流血、呐喊、轰然倒塌?何况那里还有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家人。
但你什么都没说,只是为我擦泪,给我最宽慰的拥抱。
那一刻我知道,你无比了解我,连同我的痛苦与煎熬都一并知悉,于是你为我流泪,眼神惶惶。我的心便更痛了。
安妮,我该怎样和你告别?
我想写下世界上最珍重的嘱托与祝福,但这对你太残忍了,我知道。是我离开了你,我怎么还能自私地祝你万事胜意?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你的模样。
那是是一次盛大的舞会,而我是负责整理花束、分配桌布和酒水的钟点服务生。毕竟薪水很高,而我刚好没有晚课。
一片西装和礼裙的嘈杂海洋里,我看到了你。裙摆是淡鹅黄,红卷发长到腰间,面庞温和,却青白细腻到几乎没有血色。
你在礼貌地微笑,和那位叫琼斯的英俊先生旋转在舞池里。
我注意到你灰绿色的、落寞的眼睛,跟你弯曲的嘴角十分不搭,那种矛盾的不耐和烦闷被长睫毛遮住,在对上舞伴的目光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休息时独自坐在角落,谢绝绅士们搭讪的每一杯红酒,我偷偷看到你在蓬大的裙摆下踢掉舞鞋,揉了揉酸疼的踝骨。
后来你被桌子上我插的花束吸引,盯着它们发呆好久,用手指拨弄着叶子,皱着眉头思考,随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我插的花不够好吗?我在远处想着你哀怨的表情。
那晚睡觉前,我再次想到了你。
我想一定是你出众的美貌让自惭形秽的我感到难忘,毕竟任何人都有欣赏美物的本能。
但我却想到了你标准严谨的舞步,偷偷踢掉的舞鞋和皱着眉头的叹息。
莫名其妙,毫无缘由。
后来我的一位同学转去德国,他将他的某份零工转接给我,一份在萨德庄园修剪植被、锄草施肥的工作。
那时候我并没有再接兼职的打算,不过萨德庄园是个耳熟的名字。
那晚舞会,经理告诉我跳舞的琼斯小姐就住在那里,据说那里的花坛比都柏林的喷泉都大,一年四季开满各色的花。
我于是答应下来,我对花草种类繁多的园林总是极感兴趣,当然不止如此。
安妮,那一天我笃定我们会相识,但没有料到我们会相知,最后相爱。
缘分真的奇妙,不是吗?北爱尔兰将你送给我,我惊慌久矣,又欢喜满腹。你是异国神秘的溪流,包裹我,我怎么也拧不干这一身的水汽。
安妮,有多少黑夜我辗转反侧,思考着那些有关世俗男女的情节,可我远渡重洋不是为了学习相夫教子,我只知道,我心属你,千真万确。
有太多事惹人回忆,我如数家珍。而现在,我却不敢写下任何相关的字句,怕窝在眼眶的泪晕湿纸张。
安妮,我最亲爱的。我的面前是你最温柔的面庞,而背后是硕大的炮弹与烈火。原谅我的辞去,你不必长久等待,但我知道你会念我,苦苦盼求。一定要继续写作,勿忘浇花,记得吃饭。
那就到时候给你带母亲做的红薯山药糕,她最拿手了,你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