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明大概也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师母,长公主也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和亡夫的爱徒叙旧,两人一边缅怀萧大将军,一边交流彼此这几年来在建康和两地的生活近况。
一顿饭下来,长公主一向不见悲喜的脸容也多了几分属于人间烟火的思念和慈爱之情。薛道明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感叹旧人不在,感激新主提携,指天发誓绝不愧对在他生前一直视江陵为第二个家的萧大将军。
萧元嘉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觉心中五味杂陈。既对他们言语之间对柴奉征的感激涕零感到有些不是味儿,却又知道今日薛道明之所以得以用荆州长史、江陵太守的身份坐在这里,母亲之所以得以和他一起怀缅自己的父亲,甚至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之所以能够在这三年间被妥善保存和延续,都是全赖这个唤她主人、让她亲手给自己戴上项圈的男子。
散席之后,柴奉征把薛道明送回驿馆,萧元嘉本来想要就此歇下,却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柴奉征去而复返的时候,已是三更半夜,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萧元嘉坐在亭子里,呆呆的看着墙外某个方向。小黑猫晚晚趴在她的脚边,静静的也不打扰主人沉思。
他认得那个方向--她之前提起过的,兰陵萧氏的兰陵。
那是萧大将军衣冠冢的所在地。
“主人。”他垂手站在她的身后,低低轻唤。
萧元嘉回过头来,嘴角微勾,戏谑一笑:“之前在我这里留宿的时候,不是因为宵禁而回不了府么?怎么现在深夜到来,又不受宵禁所限了?”
拙劣的谎言被毫不留情的揭穿,柴奉征却是不慌不忙,还伸手绕了绕鬓边发丝,一脸无辜的模样。
“阿璞可是为了主人才犯的宵禁。”他在她的身侧跪坐下来,仰头注视着她。“主人可会欢喜?”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把那挂着铃铛的缎带项圈重新戴上。萧元嘉一手放在戴着项圈的脖子上,手上只要三分力度便可让他再也透不过气来,她却只是把手上力度保持在一分左右,拇指轻轻把玩发出清脆铃声的纯金铃铛。
“为我?”她不以为然的笑笑;在猎场里第一次和薛道明再遇时,他似乎也是句句在说,柴奉征这些年来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也没有谁比谁高尚,谁比谁付出的更多。”
柴奉征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脸上表情活脱脱的像一只耸拉着头的小狗。
萧元嘉却松开了手,别过头去重新看向天边,正对着兰陵的方向。
她看着天上弯月,他跪坐在她的脚下,仰头看着在自己人生的无边黑夜里,唯一照亮前路的那道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她淡淡开口:“你做这么多,换来道明他们这些萧家旧部的感激涕零,从而把荆州重镇的治权和军权牢牢握在手中--冬狩帐中,你说你为的是保命。”
她的眸光冷冷,犹如古井无波。
“你却不曾告诉过我,你为什么要保命。”
她没有看向他的方向,柴奉征却低下头去,长长的羽睫自欺欺人的掩住了眸中浓浓阴霾。
“我……”
柴奉征嗓音低哑,结结巴巴的彷如十年前江陵城中那个脆弱少年。
萧元嘉依旧默默看着天边,没有催促的意思,好像她并不需要一个答案,但也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他的和盘托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几不可闻的低语:“因为没有人想要我活。”
没有人想要他活,所以他想方设法的保命。而另一边厢的她,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想方设法的为她保命,但若她有得选择,她早已在三年前跟着一心赴死的父亲踏上必败的战场。
萧元嘉一下僵住。
她想过杨皇后提起过的大周宫闱旧事。“是李继后和你那两个庶子变嫡子的兄长?”
柴奉征抬首,轻轻一笑:“皇后都告诉你了?”提起皇后时,那笑似有轻蔑和嘲讽之意。
萧元嘉终于低头看他,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她说过先杨后难产而亡,然后你们先帝把李夫人扶正为后的事。”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那些你都没有跟我说过。”
“主人不也没有跟我说过手伤的事。”小狗眼里一片委屈,萧元嘉明知他在刻意转移话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冷硬的面容却也不禁柔软了一些。
她还在等待。
柴奉征把头埋进双臂之间,不让主人看见此刻自己脸上的阴暗和痛苦。
又一次活脱脱的像一只鸵鸟。
过了一刻钟,他才把头从两手之间抬起,脸色已经平缓下来:“不只是他们。”
“是我所有所谓的亲人。”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强装镇定的声音亦然。萧元嘉揉揉他的发顶,温柔却又强势的动作带给他阵阵心安。
“我母后因为生我而逝,先帝待我好不过是为了保护柴兆言,把其他门阀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事实上……他宁愿当时死的是我。”
“李阀蓄谋已久,本来我就不该还有命留着跨过周陈边境。”
“柴兆言只看见先帝待我的好,而且每次看见我就不得不想起母后因我而逝,他又怎会想我活着?”
萧元嘉抬起他的下巴,逗猫一般轻抓他的脖颈,无风的夜里唯有两人的鼻息和铃铛的声音。
她微微颔首,俯视手握滔天权势却仍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求生的当朝权王。他最不愿意剥开自己向旁人展示的脆弱一面,终于在心如明镜的她面前暴露无遗。
“所以,当年陛下明知李阀对你不利,但他选择了袖手旁观。”她沈声说道,然后低低一笑。“于你而言,或许他的见死不救只是当年的一念之差,也或许他这些年来已经在尝试补救,可又有谁知道,他的疑心和嫉妒,又会在什么时候夺去你的一条性命?”
柴奉征把头靠在她的手上,还一下一下往她的手里蹭,就像黏人的小狗害怕主人会松开她的手。
因为所有他曾经以为会爱他护他的人,不仅松开了自己的手,甚至还唯恐避之不及的把他有多远便丢多远。
江陵城里的小萧将军,其实只是在履行巡边的职责,把人留在府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善意所致,但她却是他被所有人丢弃在无边黑夜里踽踽独行时,第一束愿意破开黑夜、照进他的世界的阳光。
就在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不该活着的时候,第一次有人希望他活下去。
萧元嘉用尾指拨了拨他的铃铛,还是松开了捏着小狗下巴的手。
“柴奉征,其实你很贪心。”她定定的看着他,柴奉征此刻方才惊觉,她的眼里原来也有无边黑夜。“你知道吗?”
他死命摇头,也不知是在表示自己并不贪心,还是自己并不知道。
“在你收伏萧家旧部、掌握荆州实权以后,其实你的命便已经保住了。”萧元嘉感觉自己此刻比这一晚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但是你让道明上京,让我和他见面,然后给他和我们萧家圆了一个师徒手足团聚的梦。”
说到这里,她嘲讽一笑:“他对你感激涕零,一直在当你的说客,让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我。”
“我……我没有。”柴奉征眼尾泛红,结结巴巴的急于解释。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乞求她冷若冰霜的表象之下那一丝不舍。“我真的没有那样的意思。”
萧元嘉的面容却只是淡如止水。
她无所谓的耸肩,低头看着他颈间精致的缎带项圈,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就像你总是跪在我的脚下,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是以我为中心,问我喜不喜欢,姿态卑微的求我施舍。”
“因为在江陵的时候,你已经学会了得我怜惜的方法。然后你就像学会求生一样,把这一套当作金科玉律,不厌其烦的重复使出。”
“嘴上说着不会再提嫁娶之事,心里想的却是怎样把自己变成最能讨我欢心的样子,直到我眼里再也装不下别人,到头来还是你一个人的。”
柴奉征双眼迷濛,里面浓浓的委屈并不像是刻意做出来给她看的。“难道阿璞想要讨主人欢心,也有错么?”
萧元嘉嗤笑:“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觉得是在为我好,但偏偏都没有问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柴奉征答不上话。他知道她口中的“你们”,指的不只是他。
她虽面容平静,今晚从长公主口中听到的当年真相却无异于将她这三年来的一切价值彻底颠覆。
追随一生的父亲没有因为她的女子之身而让她放弃理想--他不过是想要她活着,却也折断了她的一身反骨,最终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卑微到尘埃里的小奴隶把自己比作小狗比作玩物,只是为了取悦主人--
“这没有错。”萧元嘉淡淡一笑,“可是今晚我终于醒觉,原来我也会因为别人的善意而觉得很累。”
“我不想去猜度你做每一件事背后的用意,也不想从拼凑回来的三言两语去推测你的病态依赖和患得患失从何而来。”
“你们待我都很好,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回报。”
回报不了萧大将军,是因为他早已在自以为是为了她好的为她安排一切以后,独自待在江陵城中等死。
回报不了还在世上的柴奉征,是因为他奉献上的实在太多,她根本无法给予对等的回报。
他们待她都很好,只是都不让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
而柴奉征这人,就算把自己放到尘埃里,却也贪心得很。
他可以毅然放弃求娶,因为他要的不是一纸婚约。
他可以跪在她的脚下戴上代表从属的项圈,因为他要的不是一段世人眼中正常的关系。
因为所有施舍过他“正常”感情的人,最后都能毫不留情的把他割舍。就连三年前的萧元嘉也是。
所以他要的,是从这十年来唯一想要他活着的那个人身上,得到她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