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小院中,一个少女跪在灵堂中央,她身着缟素,垂首把黄纸放入火盆。
黄纸入盆,转瞬就被火舌吞灭化为灰烬,燃起焚烧后叫人心头发闷的苦味。
冷风拂过,烛火隐隐绰绰,看不清少女此时脸上的神情,只从那隐隐颤抖的纤弱双肩窥探出她心底的悲伤。
大颗大颗的眼泪在跃动的烛光中掉落,少女无声地哭泣,哀悼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啊!”一声惊叫打破深夜的寂静。
紧接着是急促的步伐,“小姐,老爷嫌弃小少爷是痴儿,竟叫人强行带走少爷,欲溺于后院池塘,奴婢怎么也挡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奶娘话音刚落,陆伏霜手里的黄纸尽数落入火盆,火舌窜起的瞬间,裙摆晃过,神奇的,火舌矮了半截,然后往别处蔓延。
赶去前院的路上,陆伏霜喉间都是腥甜,她强忍住恶心之感,一心只想把母亲拼死生下的孩子救下,这个,母亲给她在世间留下的唯一的亲人。
少女跑得极快,纵使心中早有准备,可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婴孩被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命下人抱着走向池塘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滔天恨意。
虎毒不食子,而为他拼死生下他唯一亲子的女人还尸骨未寒。
他竟迫不及待地在她头七这日要杀了她的孩子!
陆伏霜忍下蚀骨的恨意,趁小厮不注意冲过去一把抢过襁褓,双眼通红的看着站在不远处忽地冷了脸的男子,痛声质问:“父亲,他是您的亲子,您真的忍心下手?”
看着打断他计划的少女,听着她毫无敬意的质问,男人面色越发难看,只觉得家主的权威遭到了侵犯,他不耐烦地命令躬身站在他一旁的仆从,“傻站着作甚,还不把那孽子抱去溺死!”
“父亲,虎毒不食子!”
这话极重地激怒了男子,他恨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孽子!”他堂堂户部尚书,好不容易得一麟儿,没想到竟然是个连哭都不会的痴儿,传出去,他颜面何存?
是他素日作恶多端糟了天谴还是他身患恶疾因此生此痴儿?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料,更不想让这个污点伴随他一生,纵使这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男丁,纵使这的的确确是他唯一亲生的男嗣,他依然容不得,世间容不得傻子好活,而他更容不得他有个傻儿!
杀子,势在必行!
“父亲,”陆铭潇有六亲不认的狠心,但对于陆伏霜,这个与婴孩一母同胞的姐姐来说,此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牢牢守住母亲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血脉。
少女据理力争:“父亲怎就认定长安是痴儿呢?他出生不过短短七日,断他是痴儿言之过早。”
男人冷笑,“哪个婴孩出生那么些时日,一声啼哭未有,看人也目光呆滞,憨傻至此,明明了了。”
“父亲此言差矣,长安不哭不闹是体贴照顾他的人,不让人受累,至于呆滞之说,他来到这世上堪堪几日,目光不聚,也可是其他缘故,父亲不如请御医来诊治一番,再论不迟。”
男人却并没有半点通融之意,反而怒气更甚,“叫御医?非要弄得人尽皆知,你爹颜面扫地,你才肯罢休?”男人不耐与他素来就不喜的庶女相辩,只叫嬷嬷把她带走。
“父亲!”亲弟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陆伏霜奋力挣脱老嬷嬷的束缚,强忍恨意,忽地跪倒在地,“父亲既一心置长安于死地,便亲自动手吧!”
男人一愣,继而大怒,“荒唐!”他堂堂朝廷三品官员,亲自动手溺死未及满月的亲儿,传出去,不得被那些阴魂不散的御史给参死!
“反正父亲主意已定,女儿深知长安难逃一死,不如叫他死在父亲的手中,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放屁!
陆铭潇差点没忍住爆粗口,世人以生痴儿为耻,往往这般人家,早早就把人处理了,根本不给孩子长大的机会,但通常会找旁的人动手,即使主意是自己拿的,但谁也不想担个心狠还手辣的名,除非生在那等极其穷困,鸟不拉屎的地界,遍寻不得人的才会亲自动手,不过那也基本传不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像他们这般的官宦人家,命下人动手叫清理门户,处理家事,帝王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宫里孩子更多,也不是人人都正常,碰上个把,难免民间会议论天子无德才有上天示警,可,天威哪容冒犯?
往往知是痴儿之时,便是婴孩落气之时,无论他是正宫皇后所出,还是帝王宠妃所出,俱是如此,帝王不亲自动手,已经是为父最后的仁慈。几百年来,心照不宣。
官宦之家,得了痴儿,弄死是常事,但若是自己动手,那就是丧心病狂,畜生不如,一旦被参,轻则被圣上斥责,同僚议论,重则丢官罢爵,晚节不保,他是疯了才会明知故犯,哪怕,他还真下得去手。
看着这个心狠手辣又沽名钓誉的亲爹,陆伏霜在心头冷笑,“长安是姨娘冒死为您生下的孩子,若要取他性命,也该死在您的手里才是!”
“陆伏霜!”陆铭潇哪里不知次女是故意与他对着干,只觉得心头火起更甚,正要命人把她绑下去,只见女儿狠狠地把要压制她的老嬷嬷一脚踹倒,正当他惊异一个深闺小姐如何这般大的力气的时候,就见他这个从来被他忽视个彻底的庶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到他耳边,幽幽道:“父亲数十年不曾踏足姨娘的院子,怎得母亲带着我们回乡祭祖这短短一年,竟让姨娘连孩子都生下了?”
男人一怔。
“父亲,陆伏霜垂眸遮住眼中的嘲讽,“父亲是盼弟弟盼了许久了吧,这掐着点降生的男嗣,这来之不易的男丁,父亲真就觉得他是痴儿?”
她轻笑,“不过此时异于常人而已,眼下就断他痴傻实是妄言。父亲官至三品,见多识广,岂能不知大智若愚的道理?”少女抬眸,“父亲行走朝堂,居于庙堂,不知深宅之事,婴孩异态,没有御医之言,谁人在父亲耳边鼓动?”她目光看向内宅,轻声道:“吹的什么风?”
陆铭潇皱眉,有一瞬间的迟疑,继而抬眸,眼含警告:“休要挑拨离间!”
陆伏霜微微摇头,带着苦笑,“非是我挑拨,府中虽已有嗣子,将来继承父亲的衣钵,支应门楣,但女儿还是希望,这光耀门楣的责任由父亲的血脉来担。”
男人目光沉浮,他挥退身边的侍从。
陆伏霜嗓音清冷,“您总说长安是痴儿,但怀疑之外,您却不用怀疑他的血脉,何不容他几年,若是几年如今日,父亲清理门户,女儿绝不阻拦,姨娘一向柔顺,以父亲马首是瞻……亦是不会反对。”
望着女儿眼中明明寂寂的光,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冷,想起那个给他生了儿子却死不暝目的女人,再望向面前与女人七分像的面庞,晦暗的月光下,她通红着双眼,叫他看不进她的眼底,只在心里,除了对她这番言辞忍不住的松动外,多了一分惧。
陆铭潇莫名地有些恼。
“姨娘用命为家主生下的男嗣,您破除万难才求来的男丁,他不是什么与父亲没有干系的阿猫阿狗!爹爹,今日是姨娘的头七,女儿相信她会保佑弟弟,保佑爹爹的。”少女目光幽深,嗓音清恸:“爹爹多年无嗣的心结是姨娘解开的,她又怎会忍心让您空欢喜一场,昨夜,娘才入了我的梦,她说,只要是爹爹想要的,她愿意用命去换,只求爹爹得偿所愿,她便死而无憾。”
男人这才舒坦了,一个依附他生存的女人,死了,他也是他的天。
想着那个女人十年如一日的柔顺,想着她的依赖,她的怯懦,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次,他便信一次,信他没有痴儿的命!
若是日后事与愿违……他便掘她的坟,鞭她的尸,方不负他几年的忍辱负重。
陆伏霜看着男人阴晴不定的脸色,敛了眸,亲娘枉死,亲爹不慈,终有一日,她要带着弟弟离开。
如此,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夫人。”一叠声的请安打破了父女俩各自的心思。
“哟,这是怎么了?”说话的人是邹氏,出身高贵,镇北侯嫡女,如今亦是陆伏霜的嫡母,及笄之年看上虽是寒门出身但姿容俊雅的探花郎陆铭潇,有镇北侯榜下捉婿,陆铭潇便成了侯府的乘龙快婿,娘家显赫,夫家简单,邹氏的日子堪称美满,在婚后第三年生下了嫡长女陆杳杳。
也就仅此而已。
从来顺风顺水的邹氏偏就在子嗣上栽了个大跟头,嫁给陆铭潇快十年,膝下就只有陆杳杳一个孩子,为不让丈夫绝嗣,也为不让自己落人口实,她从娘家过继了一个男孩,随了陆姓。
邹家的种本与陆家毫无干系,只因妻族势大,而陆铭潇还要仰仗岳丈,纵使他再多不满,也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咽,忍了妻子不给他纳妾,也忍了旁人笑他惧内,除了虞姨娘这一个意外。
也除了他这回算计来的不意外中的意外。
望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嫡母,想到生父的算计,嫡母的手段,陆伏霜知道,母亲的死与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她快速地垂下头,怕泄露了眼底滔天的恨意。
“冬夜寒凉,正是化雪时,路上又滑,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不同于对女儿的疾言厉色,此时的陆铭潇满脸温和,关切之意尽显,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出那隐隐的讨好之意,夫为妻纲,可在陆家却是颠倒了位置,这就是权势压人,陆伏霜心下嘲弄。
“只听下人说后院吵,怎么了这是?”
陆铭潇皱眉,斜睨了一眼陆伏霜。
妇人漫不经心的扫过一眼陆伏霜怀里抱着的襁褓,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忽地笑了,“看咱们长安睡得多香啊,这都闹成什么样了,还不哭不闹,只呆呆地看着人呢!”
这几句不可谓不诛心,小孩子哪有安静的,这般安静得不像话的,那就是不正常了,纵使之前陆伏霜实的虚的道一堆,邹氏眼下这三言两语又叫本就觉得婴孩是痴儿的陆铭潇面上又阴沉三分。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陆伏霜不慌不忙道:“父亲处事不惊,行止有度,素得皇上称赞,长安是父亲亲子,自然有乃父之风。”
妇人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她眯着眼,“亲子?怕是不然吧。”
陆伏霜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母亲已被她害死,如今竟还要毁她清誉!
不等父女俩说话,妇人便淡淡道:“涛儿虽不是夫君亲子,但耳濡目染,行动间,也有几分夫君的风范,可见这不是先天,而要靠后天熏陶,如今长安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哦不对,他这样,就是大了也什么都不知道,哎,与其长成时被人指摘让家族蒙羞,不如这会就拨乱反正。”妇人面上笑意吟吟,“夫君做此决定,亦是心头不忍,万般无奈,二姑娘也大了,该懂得体贴父亲,识大体,顾大局,保住这一门荣辱,万不可怨恨你父亲,做出什么罔顾人伦孝道的事。”妇人意有所指,面上带笑,眼里却尽是算计。
陆伏霜心头微哂,邹氏十年如一日的笑面虎,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看着她身旁,她所谓的亲爹怀疑地看着她,她都想笑了,她自从来了这儿做了什么罔顾人伦的事情,虽然她确实无比的想杀了无能的他给她无辜的娘陪葬,但这里都是他的人,她有机会吗?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杀了亲爹,她要带着弟弟去哪里流浪,再者,他还有脸看她,真正罔顾人伦六亲不认的是谁?
“母亲误会女儿了,女儿怎会对父亲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母亲把女儿养在膝下,对女儿谆谆教导,满府荣辱,家族颜面,哪一个不比个人生死重要,女儿懂得轻重。”
“你既知晓,母亲便很欣慰,好了,今日是你姨娘头七,她虽是卑贱之躯,到底生你一场,便去好好地送她最后一程,这里的事不用你插手。”
陆伏霜站着没动。
邹氏面色倏地冷沉下来,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耐心的人,她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
嗯哼,赶在年前开新文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