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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上行 第35章 草芥

作者:非野哉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18 19:12:39 来源:文学城

船靠了岸,景华搁下桨,跟庄与道:“这些事如今说来也是枉然,走,我们先去吃饭,吃饱饭才能打天下,才能除恶人通漕运。”他看着庄与,借着灯光看得认真:“总有一日,运河里的船能走起来,铜钱不会为铜筹所替代。”

他起了身,踏步到岸边石阶上,绑了船绳,转过身,伸手来扶庄与下船。庄与起身,船儿摇晃在波光水影里,他一手要撑船舷,便用另一只手提了灯,把荷花抱在臂弯里。他搭手扶在景华胳膊上,忽而听景华低声道:“如若你……”

他没听清,抬眸去看他,他却没有再说下去,逆着岸上的灯火和繁华,站在石阶上静然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别的东西,庄与垂下了眸子,往前走了一步,船儿忽的晃起来,庄与身子一歪,搭在他臂上的手还没来得及用劲,景华却先一步翻转手臂稳稳的握住了他的手,很快的瞬间,他已经被拉着上了岸,和他站在同一处花灯里。

船儿还在晃着,那船上的灯影晃散了二人水中的倒影,又被水波粼粼的揉在了一起。

走上岸后,景华为庄与分担了他手中的提灯,庄与便抱着荷花跟他走在夜晚的街市上。晚上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很多很热闹,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两个人都长得好看,受不少姑娘妇人的打量,要被人群挤得要挨在一起走。

景华带着庄与到了一家名叫“第一间”的酒楼,有上下两层,宽敞通透,人多,却不闹,多以花枝绿植装点,楼下有女子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小调,伙计请二人上了楼,找了个安静好说话的地方坐。

景华知他不喜油腻荤腥,点的酒菜都清淡,这家店有的鱼脍和鱼汤,味道极其鲜美,景华吃过一回,思之不忘,特意带他来品。

鱼汤上来,景华亲自拿碗给他盛了,端送到他跟前,笑道:“能让公子我亲手盛汤羹的,除我父母,也就只你一个。”

庄与坦然自若的接过来,与他顽笑道:“那真是让景公子纡尊降贵了,自然,我也不介意你喊我一声‘爹爹’。”

景华抬眸看他:“你年岁比我小吧,公子我还没让你喊‘哥哥’,你怎么就开始占上便宜窜上辈了?”

庄与愉悦地笑着不说话,低头喝鱼汤。

这楼上吃饭的人公子士人,也有姑娘小姐,景华见旁边坐着的女孩儿红着脸偷看庄与,便低声好心提醒他道:“你在此间行走,若有姑娘送你荷包,可千万别接,接了要娶人家过门的。”想想又多补充一句道:“男子的也不行。”

他话刚说完,那姑娘便拿着荷包走了过来,女孩儿害羞地不敢说话,和她一起来的似乎是她兄长,向二人行了见面礼,替他妹妹问庄与是否云京人士、可有婚配?

庄与拿帕子擦了手,笑意拖在眼梢,擦在景华紧张的面色而过,他起身,向二人还了礼,道:“在下还未婚配。”

那女孩儿听了高兴起来,把荷包给了他哥哥,揪着他哥哥的袖子要他帮忙递荷包给庄与,却又听庄与含歉道:“不过,实在抱歉,”他往景华那处瞥了一眼,如实道:“他管我管得严,不让我接女孩子的荷包。”见那公子递荷包的手僵在空中,庄与又很诚心地补充了一句:“男子的也不行。”

那公子闻言,荷包差点儿抖在地上,他在二人之间瞄了两个来回,又看见桌上挨着庄与放着的荷花,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尴尬地忙把荷包塞进袖中,连声跟二人道:“冒犯了打扰了……”急急拉着还没整明白过来的妹妹离开了。

景华侧过脸来笑,庄与坐下继续喝汤,景华笑够了才转过脸来看庄与,像是审问他:“你说这话让人误会。”

庄与抬眸看他:“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让人误会的还少吗?要我同你这般介意,这荷花早就该扔到你脸上了。”

景华看向那荷花,过了半日,这荷花已经有些蔫萎,但还整整齐齐地挨着庄与放,他看了会儿,再看向庄与时眼中似乎多了些认真,他问庄与:“既然知道我是逗着你玩儿,那怎么又要一路拿着这荷花没丢掉呢?”

庄与搁下汤匙,拿帕子拭过手和指上的墨玉扳指,方挑起些笑意看景华:“既然有人想要玩儿,那我就陪他玩儿呀。”

两个人走出酒楼时天色已经晚了,景华还提着那灯,庄与怀中却已经空空,他把已经不新鲜的荷花丢在了酒楼里。

景华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这个时辰,宫里该下钥了。”他看向也在看月亮的庄与:“走吧,公子带你去借宿。”

他带庄与来借宿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吴国丞相卿浔的府邸,他扣响门,亮了腰牌,从大门堂然而入。

卿浔匆匆迎出来,景华摆手让他免礼:“卿丞相不必多礼,也不用惊扰旁人,我们就借两间屋子歇一晚。”

卿浔引他们到后院,卿浔府邸一如吴宫风调,以精致玲珑的园林景致为依,分东西两个园子,西园是女眷居所,住的是卿浔成亲三年的娘子。东园是卿浔休息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客院挨着东园,景华他们过来的时候,腿快的小厮已经安排人将院子里洒扫了一遍,院外屋里也都点上了灯,备下了热茶果点,侍女侯在廊下,热水烧在灶上。

景华停在廊下,转身对卿浔道:“时辰不早了,卿丞相早些回去歇息吧,不必在这里侍奉了。”

卿浔退出了小院。庄与和景华站在廊下分好了房,热水烧好了,侍女端着帕子要送进屋,折风忽然从廊檐上翻下来,将那侍女吓得花容失色,翻了托盘,折风稳稳接在手里,对那丫鬟道:“不劳烦你们了,东西都放在门口。”

景华见折风端着东西进了屋,又有点儿羡慕了,“哎,我这可怜见儿的,也没个贴心人为我端水铺床……”

庄与一笑,回头对那立在廊下的盈盈身影道:“可听见了?殿下要贴心的侍奉,你们还不紧着去给温香暖床?”

他使完了坏,转身就进了屋,景华连片衣角被没来得及摸住。廊下的丫鬟红着脸面面相觑,又看太子殿下,不知是否该去给温香暖床,景华让小厮提了热水进去,进门时看着跪在地上的婀娜身影,摇着头叹口气关上了门。

夜半,庄与披着衣裳,坐在案前看折风送来的信笺,屋里的灯都熄了,只留着书案上一盏,他抬眸时看见跪在地上的追云,他融在夜色里,依稀能瞧清轮廓,他不似在他身边时,头发束的松散,穿着的衣裳居家简便。

“主子,”他在夜色里轻声地说话:“我已经在卿浔这里住了下来,只是时间仓促,属下还未查探到什么有用的。”

庄与在灯上点了看完的信笺,在燃起的光里看清他的面容,“不要紧,不急在一时。”火光化成灰烬落在地上,光灭了,庄与隔着夜幕看他:“他知晓你的身份了?”又瞧他衣领间露着白,“你受了伤?他找人给你看的么?”

追云说话的时候抬着头,把自己的面容神色都呈露在庄与目光下:“丞相府戒备森严,他的文书账簿都在书房暗格里,不费些工夫只怕找不到要紧的,属下自知自己的本事,探得一次,打草惊蛇,得不偿失,所以属下在他跟前露了身份,伤是故意让他射到的,他见了簪子,便知道我是谁,他心存愧疚,没有声张,将我留在他府中养伤。”他膝行两步,仰头看着庄与:“主子,他能官拜丞相,便不是蠢人,手段愚弄不了他,直面他虽然冒险,可若成了就能从长计议,属下请求主子让我留在他府中!”他把头嗑在地上:“我愿为主子谋虎狼,也想为自己心中的恨寻个出口。”

庄与望着案上的灯盏,恍然间像是看见了初见追云时的模样。

许久,他对追云道:“去吧。”

追云又给他叩了头,额头磕在地面上的时候,滚烫的泪滴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说:“主子保重。”起身出了门。

……

夜很静,追云关门的时候没发出声响,可他的身后亮起了灯,追云转过身,看着执灯站在他房中的卿浔。

卿浔站在亮光里,他看着追云,门里透进来的白光逆着他的身影,教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他道:“你去见他了。”

“是啊,”追云对他没有隐瞒,他的发散了,碎发遮着他的脸,灯光在他眼中凝成冷色,“他是我的主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从匪窝里捞出了我,把我重新变成了一个人,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为他,都是该的。”

卿浔手中的灯火猛然晃动,蜡油滴下来,烫到了他的手,他错开眼睛不敢去看他:“离开他,以后我可以照顾你。”

追云像是轻声地笑了一下,像落在夜里的冷针,他无声地走过来,那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却照不暖他眼里的冷光。

“浔哥,”他说话的声音轻如叹息:“这话你要是早说该多好啊。”他的目光向下,看到他衣襟上绣着的兰草,他就盯着那兰草,跟他说话:“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分别之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呢?”他盯看他眼睛:“是不敢吗?”

“云儿……”卿浔看着他,觉得心疼,又觉得害怕,“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给你们的是假粮…”

卿浔和谢云自小比邻而居,二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十一年前闹饥荒,原先还能挨,过了半年,粮仓空了,饥荒没有缓解,匪患却越来越严重,他们决定离开去投亲,分别前,两家人把所有的余粮凑在一起,平均分装成两袋,在夜里挥泪洒别,卿浔家南下去云京,追云他们北上到秦国寻亲。追云跟着家人躲避匪患和饿急了拦路抢劫的百姓,在山野间跑了一个晚上,天亮时他们寻得一处避身所在,准备打开粮袋来煮饭。然而,当他们打开粮袋,却发现粮袋里的并不是能吃的粮食,刨去上面一层,底下全是不能吃的糟糠和沙砾!余粮根本不够两家分,所以卿浔父母在粮食上做了手脚,他们说要趁着夜色离开,他们拿走了全部的余粮,给追云家的,是根本不能吃的糟糠沙砾!

没有了粮食,又被挚友背叛,追云父亲大受打击,在夜里迭进了泥潭里,拉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多久便撒手而去,追云和他母亲继续北上,吃树皮,喝野泉,眼见已到秦国边境,却在一个凌晨遇上了山匪……

追云看他手中灯晃,他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帮他稳住了灯烛,在光里看着他:“我爹病死了,我和娘遇见山匪,他们把我娘拖进树林里,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们把我抓到了山上,用铁链把我像条狗一样拴起来,我成了他们的玩物,他们让我学狗叫,他们把着我的手,让我拿着刀刺进女人和孩子的身体里,他们把我压在榻上,力气那么大,我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他们摁着我的胳膊,折着我的双腿,一遍一遍的……浔哥,我好痛啊……”

“别说了!”卿浔闭上眼睛:“求求你,别说了……”

他在发抖,他想要往后退,可是追云的手那般用力地握着他,灯烛在二人手中左摇右摆,烛火奄奄一息,烛泪滴下来,烫着两个人的手。

可追云没有想要放过他,他还是亲昵的叫他“浔哥,”他说:“你知道我为何能成为秦王的近侍么?不是因为我功夫厉害,秦宫里多的是比我厉害的杀手,我能跟在他身边,是因为我匿息的本事最好。”

“我在匪窝里的那两年,和他们玩的最多的就是你躲我藏的游戏,他们后来不栓着我了,他们放开我,让我去躲,如果找到了,就要受惩罚……我躲起来,我用力地捂住口鼻,我拼命地屏住呼吸,可是每一次,我都被找到,每一次,我都要挨受惩罚。”他轻轻地笑了一阵儿,“匿息已经几乎成了我的本能,我害怕光,害怕自己发出声音,你看,我走路说话都是轻轻的。”

“浔哥,”他松开了他的手,手指摸上他衣襟处的兰草,却没有真的碰上去,“你如今簪缨戴冠,高洁清白的就像这兰草,可是我…我掉进了泥沼里,脏透了,也烂透了,你的云儿死了,谢云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秦王的近卫追云。”

他猛然握住卿浔的手腕,将他的手抬起来,宽袖滑落下去,露出藏在其中的匕首,他控着他的手腕,把那刀尖抵在自己的心口上,他看着卿浔,滚烫的泪珠从他眼睛里落下来,他问他:“浔哥,你要杀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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