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 第11章 空桑

庄与转过身看他，景华一笑，方要迈步过来，和他说句场面上的歉话，庄与却漠然地转过身，几步跟上重姒道:“我和他没有话说，你们兄妹相逢，还没有正经见过面，你和他说几句话罢。”说过后便上了马车等。

景华好脸碰了冷钉，幽怨地和自己的妹妹告状:“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和你说得一点儿也不一样。”

重姒侧眸瞧了他一眼，道:“你莫要攀扯，这些年，若非要紧的事，我多和你说过一个字没有？便是你和我要他的小像，我也没给你过。”

景华走到她跟前:“你怎么没有说过？你身份败露，我问你在秦宫如何，你说他是个温良念情的人，待你如旧。”他展袖，把满身的泥痕给她看，又揉自己的胸口:“你瞧瞧，才跟他见面，就把他踹到泥坑里，弄得这般狼狈，心口这会儿还疼得厉害呢！他哪里温良，又哪里念情了！”

重姒本就很看不上景华今日对庄与稚子扔泥一样的挑衅，这会儿见他强词夺理，不禁面露严色，义正辞冷地说:“庄襄已足够留情了，若他真心踹你一脚，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他是怕你没脸难堪，才过去扶你一把，你怎么做的？‘有人生，没人养’，说的真好，倘若他是个有爹疼有娘爱的，十年前怎么会送到长安为质，又哪儿来这么个人让你变着花样儿的欺骗算计？如今他阙起八重，殿下大计得偿所愿，可也还没到鸟尽弓藏的时候，殿下何必急着和他结怨结仇，你逞一时之快，得罪了他，于你有何裨益？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景华被说得不敢吱声，重姒继续说道:“他从不人前说你太子殿下的坏话，也请殿下你少听小人的闲言碎语，拿正经的眼光去看他。”

重姒虽然年小，却似长姐，一番言辞鞭辟入里，景华心里本也懊悔，正色道:“妹妹说的是，我回头当面和他赔不是。”

重姒道:“算了罢，恶语如箭，你既已伤了他，又何必再去揭他血肉再伤一回，况且，这也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歉话就能轻易原谅的事。”

景华问:“那怎么好？”

重姒笑了一声，看他:“我怎么知道呢？”

天将拂晓，折腾一夜，大家都很疲倦，空桑城里提前安排了可休息的客栈。

危机已除，庄襄带人去善后，梅青沉和洛晚天两人跑的没了踪影，秦王随行精简，只跟着追云折风两个近卫，余下影卫皆在暗中相护，住客栈也无不便。

重姒没回自己的马车，掀帘进了庄与的车架。

车里灯火明暖，庄与倚着靠垫，垂眸想心思想得出神。

见她来，他抬眸，温柔一笑:“累了么？”

重姒揉着额角嗯了一声，庄与坐起来，让了一半的位置给他:“到客栈还得些时候，先躺躺罢。”

重姒便也不与他客气，伏枕而眠，庄与捞过毯子给她盖上，靠近时，听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庄与下榻的客栈靠近城门一处僻静的街巷里，此处虽然不在空桑城心，但街市齐整，人群往来，繁华依旧可见。

百年前帝王失德失政，大奕始乱，诸侯群起，侵伐吞并，受封的诸侯在离乱纷争中逐渐消亡殆尽，大国崛起。秦国本也是东境三阙小国，然秦王祖上骁勇善战，秦武王时期，秦国壤吞东境诸国，阙起七重，得立为王。秦武王霸图东境，与燕对峙，然而却在这时候英年早逝，后秦惠王即位，他无雄才大略之心，秦国自此停止征伐，因而使得燕国逐渐强大，在东境与秦制衡。不过，惠王也非没有功绩，他勤于朝政，贤德爱民，策重于完善户籍、合理赋税、重农屯田，精制白盐……惠王时期，让连年征战的秦国得以修生养息，使秦国各城人口富足、日渐繁盛。

十年前，秦国公子庄与以“代天子调停”名义带兵介入东境燕楼之战，因黎国王室被燕世子尽数屠杀，无人可继王位，秦国以“代理朝政”的由头将黎国八城归收名下。庄与即位以后，又在五年前中原地区齐国侵伐魏国时，以同样的名义出兵驰援魏国，败退齐国，占据魏国十城，至此秦地扩张，版图位及中原之地，边壤诸国，人人自危。

惠王时期，发生过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那年天子问罪梁国谋逆，于昭罪台问斩梁君，梁国案牵扯众多，天子朝中与之勾结的祈家也被查抄问罪，更是在朝野与诸侯间掀起巨大风波，梁国案后，天下局势发生变化，诸侯征战停缓，诸国开始注重于巩固内政，休养生息。大国日渐强盛，相护制衡，在近十年的时间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在此期间，不少繁华起来的都城闻名于外，以帝都长安、秦国空桑、齐国豫金、吴国云京、楚国阊郸最是繁盛。

难得有机会涉足空桑城，景华自不会错过领略其风俗人情的机会。

空桑城中繁华热闹，人群摊贩井然有序，待人接物和气有礼，温珺跟着景华进了几家店面，买了几回东西，发觉城中大多如此，很少见有争执红脸的。待他们外地人也很客气，没有别国百姓那种提防戒备之色，温珺不免感慨道:“空桑繁华，果然并非虚名”

景华道:“古语有戒，‘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君王喜好，可影响社会风气，是以规戒君王要‘无欲无知’，然而上行下效，人不同，果不同，秦王贤明，秦国尚文雅，空桑自然人人知礼。”

温珺道:“公子对秦国多有赞誉。”

景华笑道:“好就是好，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得百姓爱戴，我心中亦甚感欣慰。”

他停步在一个卖陶瓷娃娃的小摊前，侧首时在余光里瞧见了那人影，他暗自一笑，手下没意识地摸拿着个陶瓷毛耳朵小红狐狸，继续地和温珺说:“秦王统治之下，除却楼八城、魏十城，秦国领地现有大小二十七城，十城定边境，九城生粮盐，八城护都城，把空桑围得铁桶一般，祸乱风云皆挡在铜墙之外。秦地物华天宝，这几年风调雨顺，仓廪充实，别说那些精兵骑锐养得身强体壮，城中百姓亦是面红肉白，就这样的情形，谁敢明面得罪他呀！”

温珺听得心惊，他们此行经过齐国，齐君尚奢靡，帝都豫金堆金淌玉，可其他城的百姓却因暴君无度的剥削而食不果腹，去年冬天不知饿死多少人，雪化了，人也跟着化，沿途腐臭不绝……

店家见景华只摸不买，狐狸耳朵快要给揉秃了，不免心疼，便出言道:“公子若是喜欢，不如买下把玩，小玩意儿，价格不贵的。”

温珺忙拿出钱袋要付钱，景华却不知怎么的，把他的钱袋按回，为难地道:“我们这一路花费良多，钱财剩的不多了，还是省下些住店吃饭罢。”

温珺看过沉甸甸的钱袋，又看向太子，虽然心中十分费解，又觉得或许是太子用意深远，自己阅历浅薄不能领会，便听他的话把钱袋收起来了。

哪成想太子殿下只是想逗身后跟着的人玩儿么。

店家没了生意，自然是不高兴，不过这两位客人前脚刚走，随即便来了位笑容满面的青年，爽快地付钱把那狐狸买了。

景华又逛了几家店面小摊，见着喜欢的东西便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等到店家催促时又以“钱财所剩无几”的由头搁下，罢了还要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一番，他前脚走，自有人后脚过去将东西买走，两次三番，跟着景华的庄与也回过味来，知道那人是在耍弄着他玩儿的，见着追云拎拿的一兜零碎，越发来气，让他把东西拿的远远儿的去了。

景华隔着人群和他对视，笑得十分开怀。他迈步朝人走去，温珺这人很知进退，见秦王在前面，便候在原地没有跟来。

景华走到路中央，忽然两个巡市的官兵走过来，拦住景华审视问询:“有人反应你形迹可疑，扰乱市序，你是哪里来的人，籍贴拿出来看一看。”

景华摸掏着籍贴，庄与隔着人群袖手旁观，眼里含笑，笑含得意，而后无情地转身离去。

两个人就这般一个跟一个躲地在空桑城中逛了一天，两个人终是没有碰面，更没有说上一句话。

夕阳西下，绯色云霞蔓延过整个天空，长街上，古木桃花纷扬而落。玉衣锦袍的公子临窗而坐，白瓷杯中茶水微凉，倒映出外头颠倒的空桑晚静。

庄与从怀中拾起片花瓣，扔出窗外的同时，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对面茶楼。

景华在对面阁楼凭栏而立，三两枝桃花遮掩着，锦服玉冠，俊郎非凡，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市往来的热闹。

底下，卖艺的青年喷火失了手，一位围观妇人的发鬓着起了火，人群轰动，躲避的，跳脚的，泼水的，乱成一片。

对面人笑着，和身边人说了什么，回过头来的时候，直直地撞上庄与的目光，朝他展颜一笑，庄与一惊，垂下眸子，躲开目光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他捏紧茶盏，敛整情绪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庄与下了楼，竟见那人坐在楼下，见了他来，合扇一笑，请他入座。

庄与看了他片刻，掠过他，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