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是瘸着腿从刑狱出来的。
乐音瞧见了,惊呼一声:“小姐,何人敢对你用刑!”
晏婉忙伸手制止她的惊呼,羞窘满脸,强撑着道:“乐音,别胡说。”
乐音吐了吐舌头,连忙低头。
虽比以前稳重许多了,但还是不改时而冒出的毛躁。
看着她头顶的两个圆圆发髻,晏婉无奈摇摇头。上马车前,眉间笑意一滞,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留下乐音的用意……一霎脊背爬过一层冷汗。
晏婉握了乐音的手,一时说不出话。片刻,才由衷道:“还好你在。”
恐怕父亲原本是准备让乐音出面指证檀阁老的。
乐音目击了檀聂儿诱导自己的场面,醒来时,手中握着从檀聂儿身上扯下的玉环。
她曾说,将那枚玉环交与镇国公后,镇国公才派她到饶州的,其他人都遣回了原籍。而乐音本身并非饶州人。
玉环中肯定藏有什么檀阁老与檀聂儿通信的东西。足以证实檀羡所作所为。再由乐音出面,人证物证皆全。
只是,乐音的这个出面,当是以死相证。
不然,如何对抗得了一国之阁老?
原来那时父亲虽退,却依然存了他日杀回朝堂的后手。
难怪他一再叮嘱康姝,要好好教导乐音。
好好教导,恐怕就是让她能够心甘情愿去做这件送死的事。
意识到这些,晏婉怎能不一霎心惊。
好在,这一年过去,父亲终究是有了改变的。
冷汗过后,晏婉一点点欣慰。父亲最终没这么做,就说明他还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坐上那个位置,不易。晏婉想,有她在,定不会让父亲走偏。
这边阁老府。
檀羡根本不信闻渊的一派胡言。
他卧于病床,命奇安将朝堂记录拿上来。
他根本不信,他倾尽心血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会是他最痛恨的前朝遗孽。
玉佩暂时看不出破绽,檀羡放下。
黄包布更是和自己那块一模一样,拼凑下,依稀可以看出确为一体两端。檀羡又放下。
这包布的材质极其特殊,只有谢氏王室人才有,他究竟如何造的假?
想不通透,面色严肃起来,半阖了眼,细细琢磨。
奇安瞧着,耷了眼皮,忍不住多一句:“若不是假的呢?”声轻轻。
檀羡睁开眼,看过来。
奇安叹一声,将陈文恕的文书递上了。
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赤力金边坞,找到了谢氏生活过的旧迹。不仅与闻渊所言一般无二,除此之外,还在其中发现了孩童用具,并且,全为男童所有,年岁已久,件件绘有谢氏王朝图腾。
檀羡手微微抖动。
男童——是一名男童。
这么说,难道当真是他错了?
半耷下眉眼,细细沉思。
凉风吹过,胡须飘起,檀羡纹丝不动。
许久许久,他怪响一声,猛然起了身。扶着床棱,喀出一句:“天子,真天子!”
转向奇安,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喃喃道:“当时她说的,是‘天子救我’。”
琢磨之,又徐徐躺回了身体,摇摇头蹙眉道:“是天子害得她,冤深似海?”
似问似答,又非问非答。言行奇特,眼神怪异。
奇安不明所以,但看到檀羡一双眼睛幽着讳莫如深的光,脊背还是一阵发凉。
“难道,她骗了我?”檀羡忽的又道:“当初,我叫她拿肉蔻香料试之,她改为垩灰。”
“说是史料记载有误,前朝公主实际对垩灰过敏,而非肉蔻。”
“因此在敬香时改为以垩灰试探,果然避之不及。”
“此后她提供了种种线索,都一一证实了我的猜测判断。”
“我这才给海珠钗加了忍蛸草,命她放入聘礼之中。”
“以配合小神仙的汤药,徐徐图之。”
檀羡细细从头捋来,只不过,换了完全相反的思路。
“其实,她是为了声东掩西?”
海珠钗的毒是他下的,可他却从没想过要闻渊的命。
为留闻渊在身边,檀羡从镇国公手中救下他,狠心乱中下手断了他的腿。
虽为断腿,却不是不能根治。
他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只是他未料想到闻渊日日将那钗子带在身边,久而久之竟阴差阳错中了毒,这才差点送命。
檀羡垂下手,碾了碾窗边草叶。
如今看来,或许不算阴差阳错。
“去。”须臾间,思绪全然清明。
檀羡静下神色,吩咐奇安道:“把屈花萤放出来。”
晏婉回府后,发现王奇谋已在府中等她了。
收拾一下刚进得会客厅,只听王奇谋开门见山道:“事情不对啊。”抬眼看了过来。
拉了椅子,示意她坐。晏婉缓着坐下,问一句:“哪里不对?”他这话说得突然,背后定有深意。
果然,王奇谋眯了眯眼,道:“谢氏留下的,确实是一名女孩。”
晏婉惊讶:“你怎知?”
王奇谋笑笑,“我当然知。”
“因为我与她,做了三年兄妹。”
“什么?”晏婉不可思议,“为何只有三年?那她现在在哪里?”一连串的发问。
若王奇谋所言消息为真,不仅她不是前朝公主,闻渊也不可能是前朝太子。
一切都将消弭平息。
晏婉激动起身,又嘶一声老老实实并腿坐下。
王奇谋没有留意这边,神思不属,有些哀伤,“因为,她在我身边只活了三年。”
“当年从金州逃难的流民中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中了支火箭。”王奇谋似乎被往事牵回了心绪。
他将她从死人堆拉出来的时候,她瞪着乌黑的瞳仁,清澈又懵懂地问他:“你会来救我吗?”
想当年,灭门之仇,他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四大家族至大盛朝演变为清河崔氏、樊阳向氏、溧州闻氏和金城谢氏,皆门第显赫,地位甚高。
其中樊阳向氏,却是衰败得最为惨烈的一支。
可是说起来,向氏本不该命运如此。
一切的悲剧源于一次善心,一个善举。
十三年前,向氏夫妇出差事的途中,偶遇一个乞儿。这乞儿一体双头,在路边风餐露宿,乞讨为生。但因样貌可怖,不仅无人接济,反而被追着虐打。向家看他年幼可怜,便将他收养到了府中。
谁料想这竟成了灭门之祸的开端。
乞儿善于示弱装怜,掌控人心。他想除掉向家幼子,代替他的地位。被向家人发现后,乞儿痛哭忏悔,假意提出去齐林寺拜首赎罪,实则偷了寺中供奉百年的佛柑芡,与他体内所携带的双婴儡一起,制成剧毒,一一下药,一把火烧了整个向府。
最后,是一向与向家交好的闻家查清了此案,告慰了向氏一族的在天之灵。乞儿被捕杀,齐林寺也因牵连被查封。
可是,没人知道当时向家幼子因贪玩,宿在了齐林寺,又因贪玩在半夜叫了个名为法悟的小和尚,一起去了山上摘月亮。
也没人知道,那乞儿以李代桃僵之法,脱却了旧时身份,摇身一变,竟成了日后的显赫国师。
然而日月轮转,埋不住的终究要破土而出。
王奇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自然看不得死人堆里的小小的她。
他义无反顾的将她背上,这一背就是三年。
其实他是想背一辈子的。
可是,她就像小小的一朵杏花,还没长大到开放的年纪,就溘然消逝了。
茶烟袅袅,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物哀在室内盘旋萦绕。
一时间,晏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言语有时候实在太轻了。
就在此时,王奇谋突然又嘻嘻哈哈咧嘴笑了。
他伸个大大的懒腰,感伤氛围一扫而光,咧起嘴角,斜倚靠背道:“怎么样,这故事里,我这个美强惨的大情种形象塑造得可还行?”吊儿郎当,一副没有正经的模样。
“……什么呀。”晏婉收回了有些泛酸的鼻头。
她知道他讲得定是真的,只是不想伤感罢了。
于是配合着撇撇嘴,道:“净知道骗人。”
王奇谋眨眨眼,摊手无辜道:“我可没骗人。”
拖长调子悠悠一句:“我只是在骗狗。”
“扑哧”一声,晏婉这次是真的被他惹得恼怒笑了。
王奇谋转回正题,回到当下,摸摸下巴思索道:“不过,小绾曾说过,哥哥一定会来接她的。”
看向晏婉,笃定道:“她有个哥哥。”
晏婉一听,心下又凉了半截。“她叫小绾?”
王奇谋点点头,蘸下茶水,写一个“绾”字。
“绾绾,和你同名。”侧了下脑袋。
晏婉一下感觉有点不妙。那檀羡的那块黄包布上……
檀羡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当日他能如此言之凿凿,再加之王奇谋今日提供的信息,不难推测,恐怕黄包布上面所写,确实是真的。
“那种黄布我知道,圊苓兽皮烘制百十年才成,世间一共就那么一块,为谢氏皇室所有。”王奇谋早已做过调查。
圊苓兽现如今早已绝迹,百十年更是悠悠漫长。他言下之意是,如何造假?
不能造假。所以檀羡那块黄包布上,所言皆真。同样的,作为一体两端的另一块黄包布,上面所言,也只能是真。
王奇谋点着桌子道:“我说不对,就是不对在这个地方。”当年谢氏留下的,确实是一名女孩,可是,女孩还有个哥哥。
“说不定……”王奇谋有个合乎情理的猜测。去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只能是真相。
“先别说。”晏婉打住了他。
王奇谋噤声,他自知此事重大。
晏婉有家世护着,有民心挺着,闻渊代她领了身份,以后渐渐放出些风声,臣子百姓念他一份好,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事实并非如此……
那大盛定然不会放过一个真正的前朝嫡太子。
晏婉刷一下起身,肃容道:“我要见静安帝和静妃。”
然后又嘶一声,半瘸了腿。
王奇谋被她惊乍的有些莫名,无语道:“你到底怎么了?”
“去找八大怪切磋,挨揍了?”
晏婉裹紧外衣,铁青着脸道:“没有,别瞎说。”急匆匆就走了。
八大怪没有,差点死过去八次倒是实打实的。
想起一些画面,忽上,忽下,还有凌乱的镣铐凌乱的脚。晏婉低头,遮掩住胸颈,赶快钻进了马车。
重刑狱。
哗啦啦开锁的声音响起,闻渊抬头。
檀羡拄着杖,将屈花萤带进了刑狱里。
他的身子几乎已经撑不住阔大的衣衫,却依然要凛凛而立。
檀羡看向闻渊,只道一句:“她有话对你说。”
而后垂了眼,将锁重新锁上,离开了。
屈花萤还是穿着一身喜服,看到闻渊,疯疯地笑着,殷切道:“子渊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知道吗,你要死了,你是前朝太子!”仿佛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她拍着巴掌哈哈笑了起来。
闻渊眉峰一挑,看一眼,很快判断出:她疯了。
屈花萤的笑声一停,突然又变了脸色,嘘一声,四下看看,压声道:“不过,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子渊哥哥。”
“你别怕。”她挪过来,想抚上闻渊的脸颊,闻渊起身,她扑了个空。
屈花萤眉目扭曲了一下,猛地抬头:“生未同寝,死同穴!”语气陡然提高。
似乎意识到了语气粗劣,又缓了下来,望着闻渊道:“你死了,才是真的对她好。”
“子渊哥哥,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你心里有她了,真的。”
“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闻渊看过去,眉眼静静。
檀羡将她送来,总不能是让他欣赏她发疯的。
静静瞧着,思索间,屈花萤突然抬手,拔下了裹发的钗子。
有什么东西细细流了下来。
刺鼻的味道传来,闻渊猛然意识到,原来她头发里包裹的全是火油。
“哗”一声,屈花萤的火束已经燃点了起来。
预收都放出来了,宝子们有感兴趣的收一收叭,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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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他对你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