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五月,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小姐,府里都快放不下了,您还要收多少啊?”看着一车车的青花、色釉、珐琅彩,康姝忧心。
饶州府邸不比镇国公府,本就小一些,结果大半还都在装纳晏婉新入库的瓷器。
“你不懂。”晏婉看着热闹街道,人来人往,欣欣向荣,其中买卖往来不乏蓝眼阔眉的外邦人。
弯弯眉眼道:“它们用处可大着呢。”
是她擅自作主,选了这条路。父亲被迫没了以往的权势,晏婉自然要从别处弥补回来,以免晏澜心中难过。
若他们父女能开辟另一番天地驰骋,便不会因为生活质量的下降而吃苦头了。
思及此,晏婉开口:“江浙那边的回信来了吗?”忽然问道。
康姝收好瓷器,叹口气,轻轻埋怨一声:“哪有这么快。眼下咱们可是受监禁……”意识到话头不对,连忙将这些丧气话打住了。
褫夺封号,黜落饶州。虽还有王爷名头,也不过是空,淮藩王,实际不过是受朝廷监视的待罪之臣罢了。
一切往来信件都需要细细查验后才可通行,自然不如以往迅速。
晏婉点点头,无声捏了捏拳头,她不会让父亲委屈太久的。
“小姐,茶饼买来啦。”这时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女使扒拉开人群小跑而来。
康姝皱眉,掀开帘子斥道:“乐音,说过多少次了,稳重些。”
两个月过去了,对她的规训一点成效没有,康姝头一次感受到挫败,故而对她的教导愈发上心起来。
乐音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拖长了音道:“康姝姐姐,知道啦。”带点撒娇耍赖意味。
康姝摇摇头,对她这吐舌头的动作亦看不过眼,不过终究是忍住了嘴。
晏婉接过香酥茶饼,分给二人,乐音果然止住了叽叽喳喳,开心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不忘道谢,腮帮子鼓鼓囊囊。
康姝瞧她吃没吃相,点了她脑袋命她转到后面:“出息。”
乐音舔舔嘴,一个傻乐呵的笑。
晏婉看了,心情愈发好。
乐音没死。想必父亲当初只是为了震慑他人,才任由医娘子、小女使被杀的传言散布。实际应该是将他们遣回了原籍。
晏婉自然心情大好。
不过此时晏婉还不知道,晏澜不杀乐音,只因她还别有用处罢了。
从第一处东山坟墓被掘,晏澜就知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四十年来去,刀光剑影,手里怎么可能只备一把刀。
天气好,风景美,行至城郊,晏婉拈一块茶饼,要下车走走。
康姝和乐音跟在左右。
乐音叽叽喳喳,兴冲冲给康姝讲着买糕时的见闻。
“康姝姐姐,你都不知道,我还看见个俊俏公子,一直停在街角,可可怜了。”
这话说得跳跃,康舒忍了一路,这会儿的终于忍不住斥她道:“是‘站’在街角,什么叫‘停’”?
“还有,这公子既那般俊俏,当人见人爱,怎么又会可怜?”
“颠三倒四,叫小姐听了都听不明白。”指出她这样讲话不够周密妥当。
乐音撅撅嘴,不服气道:“我哪有颠三倒四!”到底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反骨,听不得驳。
辩解道:“他坐着轮椅,可不就是‘停’吗?”
“这公子虽俊俏,可一脸不开心,盯着两条瘸腿,不可怜吗?”
“而且,那条街角可是乞丐待的地方。”点点头,十分笃定。
康姝都要被她的天真笃定气笑了,饶是一向稳重,也忍不住又回了一句:“说不定是装的,就骗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闺女。”唬起脸。
乐音不服,两人一来一往,就这么斗起嘴来。
晏婉失笑,拿帕子擦了擦手,决定制止二人。
一转头,正对上乐音可怜巴巴前来告状:“我说不过她,小姐,你来评评理。”
康姝从不如此告状,嫌幼稚,故而端起脖颈,立正前方。不过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瞟了过来。
晏婉看在眼里,心中可乐。笑眯眯道:“这还不简单。”
拿出一串散钱,放到了乐音手心。
像只爱晒暖儿的猫,眯起眼睛,慢悠悠道:“到底是不是装的,究竟可不可怜,人又俊不俊俏……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啦。”
说到最后,精神百倍。反正闲来无事,接济接济乞丐,做做好事,亦是在攒功德。
“想看俊俏之人,为何不找我?”树上突然响起声音。
晏婉抬头一看,开始头疼。
她先遣走了康舒乐音,而后树上人影落了地。
“还没走?”晏婉挑下眉,有意戳他身份,“裘二公子。”
裘叔意听到后果然垮了下嘴角,一脸埋汰,“可别这么叫我。”
他当初乐意被寻回去,是因为听说晏婉回了京都。
没想到所谓的亲爹竟然想害死晏婉一家,裘叔意自然不干了。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况且这个所谓爹,对兄长裘伯观的态度,也让裘叔意不喜,兄长是个好兄长,不过这也留不住裘叔意的人和心。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后,他索性直接恢复了南云纵的身份。
一看到晏婉就有好心情,南云纵眼睛亮晶晶起来,闪着浅蓝色的光芒。
很快忘掉了刚才的埋汰,笑嘻嘻道:“他们通缉的是裘叔意,关我南云纵什么事?”
他一路跑,通缉他的部门一路追。如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撕下来的通缉令,展示给晏婉看。
还不忘眨着深邃的蓝眼睛,得意翘起嘴角对晏婉说一句:“笨啊。”
说完,憋了会儿。然后憋不住地将笑容扯得更大了,一脸灿烂。他想这样对晏婉说话很久了。
晏婉没理会他这点小得意,看看通缉令上面的落款,理了下披帛背过身。
边走边摇头道:“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离我远点。”
“哈?”南云纵收了通缉令揉巴揉巴,两条眉毛拧起,抬脚就要追上去讨个说法。
通缉令和上面「督察御史」的落款字样一同被抛之泥里。
不远处树荫下,轮椅上的白衣公子收回视线,吩咐道:“抓住他。”
树影明昧不定,只见他启唇,又微侧眉,补充一句:“不必留手。”
只半个侧脸,也能看出,果然俊俏不染纤尘。
树叶随着话音窸窣而起,有人在无声无息靠近。南云纵警觉,停下了追向晏婉的脚步,精神一凛,三两下纵入了丛林。
隋风紧跟而去。
二人动作只在倏忽间,似一阵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晃。
淡烟萝纱的身影突然停脚,一个回头,疑惑往这边看了一眼。
闻渊眉目一凛,想闪身树后。
可惜,他眼下只是个坐着轮椅的残废人而已,自然不能像以往般敏捷如玉。
眼看着就要四目相对,轮椅忽然被人麻利地推到了树后。
晏婉见无异样,收回飘荡的披帛,回过头走了。
闻渊这才向来人看了过去。只见帮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
轮椅厚重,想必他是使了全力,纵身一搏。
人只要选择了搏,就总有些想要的东西。闻渊静静看着他。
小孩果然伶俐,扑腾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求闻渊收留。
“公子,您就买了我吧。”小孩道:“不然我就被拉去做龟公了。”
蹙起青涩的眉,愤然道:“欺负女人的事,我不干!”
闻渊从袖中拿出一些银两,俯身,抓起他脏兮兮的手掌,置于其中。
“身,可赎;人,不要。”摇摇头,神情淡淡。
“我不要!”小孩很有骨气地甩开手。
清棱棱的眼睛看了闻渊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道:“公子……公子可否在意刚才那人?”
闻渊抬眸,“我为何要在意?”沉下脸,已要离开。
小孩虽一时答不出,可却知道将筹码趁此抛出。
乞丐是一座城市最细微的经络,大道不能行的地方,他们都可通。
他挺起胸膛,道:“我叫周饶,饶州的饶州,听名字就知道,本地人,从小就在饶州长大,因此不管公子在不在意刚才那人,只要她在饶州,我就可以保证,绝对跑不了公子的信息。”
闻渊停了轮椅。周身已肃起萧萧寒意。丁泽看一眼,言简意赅对周饶道:“公子只想杀她。”
放了她走,又洗清了镇国公罪名,可她却反过来,赶尽杀绝,害得公子差点没命。
这是大恨。小孩虽机灵,可惜押错了方向。
闻渊没说话,继续向前。
白衣飘然远去,小孩不甘心地垂头,眼睛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