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
狱窗透进来的光线照耀出一串茅草尘埃。王奇谋抬手挥了挥,眯眼瞧瞧。
“有意思。”他嘴角一扯,一个浪荡不羁的笑。
将茅草折成一颗十字星模样,随手丢出了窗外。
不多时,典狱长于狱卒换班之际持钥赶了过来。
“主上,一切已按计划筹备妥当。”典狱长肖无一单膝跪禀道。
王奇谋接过钥匙,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悠悠道:“计划取消。”
肖无一诧异抬头:“主上……”不明其意。
他们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会,若不趁此起事,王奇谋恐怕便要真的按罪服刑去了。
“主上现在不走,后面就困难了。”肖无一忧心。毕竟王奇谋的身份家世经不住细查。
王奇谋却另有一番考量,不在意地掸掸衣尘,道:“放心。”
衣尘越掸越多,王奇谋瞧瞧这身刑犯脏衣服,停了手,笑眯眯道:“你主子我是不会向困难低头的。”
肖无一刚要放下心,只听得王奇谋悠闲接了句:“我都是直接磕头。”
人只要能吃苦,就会有吃不完的苦。眼下晏婉这边提供了更好的出路,何不顺势而为?
吾日三省吾身,王奇谋省得很好——可否不费功夫办事,可否不费功夫不办事,可否费别人的功夫办自己的事。
他遣退了不明就里的肖无一,躺在茅草垫上,静待两日后。
……
“康姝……”从三法司牢狱回去的路上,晏婉掀帘看了看岔路口,欲言又止。
“郡主,不可。”康姝看出了她的心思,放下帘子提点道。
“今日是回京第一天,断没有回娘家的道理。”康姝耐心劝抚晏婉。
晏婉叹口气,乖乖点点头。父亲此次回京,还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谨慎些好。
道理她都明白,但是见完王奇谋之后,心中大事落地,难免就会重新被眼前的小事牵扯心绪。
不得不面对她要回御史府,正面迎上闻渊和屈花萤的局面。
“……若是爹爹今日回京便好了。”晏婉将脑袋靠在车壁软垫上,感慨。
这样她便可以以探亲为由,光明正大地回镇国公府。
“郡主都已经成婚了,哪还能这般孩子心性。”康姝将软垫调整个舒适位置。她不是不明白晏婉郁闷什么。
看看她脸色,顿了下,笑着打趣道:“等郡主和郡马爷有了孩子,便不会这般了。”看似玩笑话,实则是一番暗含深意的劝解。
有了孩子,什么表姑娘屈花萤自然再成不了气候。
晏婉明白其意,但听完此话,立刻直身端起面庞:“此事莫要再提。”表示不爱听。
前世她亦这样想过。并且想尽了法子。
配合着时重时缓,时抬时落地搓磨。
寻隙往上贴绕,把一切涔涔拓开拥覆上。
甚至不顾羞耻地在大汗淋漓后,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出去。
可惜每次都腿脚绵软无力,被他大手轻轻一抬,便溃不成军地败下阵来,任他摆布了。
粉芯白白遭了欺嵌,他却仍旧一派端然,小心从不将欺花的雨落在里面。
即便有一次白花绕得紧,令他闷哼一声没有忍住。但事后也皱着眉,冷脸差人熬了避子汤亲自看她喝下。
晏婉自此明白,心不在,做什么都是无用。
靠这种方式留人,与自我作贱无异。
康姝见她沉了脸,只得闭口不再提。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御史府。
晏婉掀帘下车,发现闻渊已立在车旁。
见她来,抬起手臂。
家仆林立迎接,晏婉迟疑下,将纤手放上。
“去书房见先生。”闻渊接了她的手,简短交代一句。
二人一同进了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晏婉知道闻渊待檀阁老敬重有加,既要一同去拜见,便命康姝将先前备好的拜礼去取了拿上。
檀羡临窗而坐,将伤腿搁到坐榻一旁,正仔细研究一盘棋。
听得叩门声,素袍操盘,头也未抬道:“进来。”
他知道来人定是闻渊。招呼道:“子渊,陪我下完……”抬眸,突然瞧见一同进来的还有晏婉。
缄声垂下眼睑,撩起袖摆,将手中棋子扔回了棋盘。
“见过先生。”晏婉跟着闻渊的称呼,拜道。
“啪”一声,檀羡合上了棋笥。“不敢当。”浊声缓缓道。
晏婉将拜礼放在他书桌一角,有礼道:“上次没能拜会檀阁老,是晏婉失敬。”
他既不愿听她叫先生,晏婉便索性换回了称呼。
“今日特地前来,将礼数补上。”
檀羡掀了掀眼皮,见她送上的是一对上好的笔墨。
撩袖抬手,取了墨条研磨起来。
白发枯指,一身素袍却不减当年锐气。
看来当初的病气,如今已被养好了七八分。
檀羡只管研磨,却不接晏婉的话头。
寂静片刻,闻渊开了口:“这五胆徽墨,先生磨着可还顺手?”
缓步上前,欲接过墨条。
“无妨。”檀羡抬手挡了他。搁下墨条。砚中墨已磨好。
但他却没有拿笔。而是拿起旁边盘中吃剩的半个油馍,蘸到了墨中。
而后拿起手帕缓慢擦着手,抬眼看向晏婉:“郡主别介意。”
“昔日书圣王羲之曾有言,越是上好的墨,越是应拿来蘸馍。”
“如此这般,吃到腹中,方可下笔有神,羲之书圣也因此才有了墨皇之称。”
油馍被墨汁浸透,檀羡却丝毫没有拿起品尝的意思。
客气笑笑,摇头感慨道:“可惜老朽垂垂老矣,不能像将军廉颇一样善饭了。”
引经据典。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喜。他将油馍倒进了箕斗。
闻渊微微蹙了眉。
檀羡又缓缓拿起晏婉送的那支宣笔。
闻渊侧了侧身,先一步开了口道:“我与先生还有话要说。”淡一眼,示意晏婉回避。
晏婉冲檀羡微一福身:“既如此,那晏婉便不打扰了。”转身出了书房。
她知道檀羡对她这般态度是由于父亲的缘故,迁怒罢了,便也未往心里去。
晏婉一走,檀羡便耷下了眼皮。
白眉褶痕里全是沉沉。檀羡嘴角收起,向下垂着,对闻渊冷了脸:“你领她来,是拜我还是气我?”
语气也转为深沉。这般严厉的颜色,看来刚才对晏婉还是客气了的。
闻渊道:“学生与她既已为夫妻,该有的礼数……”
“什么礼数?”檀羡冷言打断,不稀听。他将折断的宣笔扔到闻渊眼前,咳嗽起来。
闻渊噤了声。静静垂下眼睑,瞧着那两节断开的宣笔,沉默。
良久,檀羡叹息道:“子渊。”
见他这股子沉默劲儿上来了,檀羡叹息声中缓了语调:“迷于彼而忘其我,拘于礼而忽其实。”
“我以往讲的,你可还记得?”语气轻缓沉重。
“记得。”闻渊抿抿唇,垂首,开了口:“先生不喜,便不会有下次。”
服了软。
但微顿了下,却又抬起头。
坦坦望向檀羡,眉目清清道:“只是这笔墨终究无辜,还望先生不要迁怒。”
檀羡掀起眼皮,被岁月洗出的层层褶纹重重抬起,一忽儿脑地射向他。
闻渊修竹般立于他眼前,正气淡然的神色与以往别无二致。
檀羡敛了敛眉。将残腿曲起,裤管空空荡荡,里面只裹着一跟细细的腿骨。
檀羡捋着腿骨,默一会儿,忽道:“子渊,你知道那盆兰花怎么死的吗?”望向窗边一抹枯兰。
“天寒,花匠怕它不耐风雪,故而将土壤培得又密又实,旦视暮抚,处处照护。”
“——可不就死了吗?”
兰花的根系和普通植物的根系不同,肉质感强,极易腐烂。其培土需留出间隙,保持良好的透气性,简言之也就是,疏忽冷待些,它才能存活。
不过檀羡这番话的重点并不在兰花上。
他定睛看向闻渊,缓缓道:“关心则乱,反遭祸患。”
眼神一霎精敛凌厉。点到即止,垂了眸,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枯指重新摆弄起棋笥棋盘。坠下的眼角褶纹上染了一丝凝重。
“……去做正事吧。”先前那份锐利忽得敛起,闭口遣闻渊下去,不再提其他。
闻渊心中一根危弦被提起,垂手告退。
他听明了檀羡话中深意。这是一种警告。
沉着脚步行至园中,忽见晏婉身姿冷冷地僵立在花圃前。
闻渊顺着她冷淡视线望过去,花圃前盈盈跪着的,正是屈花萤。
屈花萤捏着手帕,抬起擦了擦眼角,又柔柔放下。
闻渊重重沉了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何事?”闻渊在晏婉身旁住了脚,立定,按耐着眉,问向屈花萤。
康姝正浑身炸毛地和屈花萤掰扯,闻声回过头。
看到问话的是闻渊,立刻站过来,匆匆行了个礼,急着解释道:“郡马爷,表姑娘令人除了这金灯盏。”抬手往花圃侧指了指,入眼是一片残了一半的红花。
康姝指尖犹带着怒气,再次不满地皱起眉。
倒也不是计较这一园子的花。若晏婉想种,哪里种不得?
只是康姝心里明白,金灯盏被除的事情虽小,可这背后的挑衅意味却甚大。
屈花萤刚进府,就除了晏婉入府时种下的花。
很难说不是在试探。即便她给出的理由从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康姝心中十分警觉地拉起了警戒防备,言语也不由变得愤愤。
屈花萤见闻渊出现,也立刻弱姿剖白道:“子渊哥哥,萤儿没有。”
“子渊哥哥信我。”半抬眉眼,柳叶蹙蹙。
轻叹口气,将盈盈目光转向康姝,带了三分无奈地耐心解释道:“康姝姐姐,先前我已解释过。”
将除花的理由再次细细说了一遍:“是罗姨看萤儿自杭州一案后身体未康痊,又对这府中金灯盏花气过敏。”
“一来出于垂怜之意,二来……”看向闻渊,恳恳切切:“子渊哥哥公务繁身,杭州一行连番奔波,罗姨考虑到海木有益气补神之效,原本便已决定在园中撒上海木籽了。”
“因此这才下令着人更换。”屈花萤一丝一缕剖白清楚。
悄悄垂手揉了揉膝盖,继续道:“但萤儿听闻金灯盏是嫂嫂最喜欢的花,特地下令种下的,于是便马上赶来阻止。”
动作虽悄,却足以令众人都能捕捉到。而后微微一顿,似咽下了些些委屈,端明事理道:“康姝姐姐和嫂嫂只是一时误会。”
“子渊哥哥莫心烦,真的只是误会罢了。”认真点点头,“是萤儿情急之下自己要跪的,与嫂嫂无干。”
提到下跪,闻渊眉峰凛了凛。向园廊的雕窗瞥一眼。
园中之景,檀阁老推窗可见。这般摆足了郡主气焰,怎能惹得他不迁怒?
檀羡方才的警告还犹言在耳,那是动了狠心的意思。
屈花萤一番剖白宽缓有理,明事识义。可袅袅言语表象之下,是一个又一个诱人跌入的深坑。
做了这么多年的女使,康姝亦是老江湖,一眼看出。
于是愈发火气冒了上来,“误会什么?”提高了声音。
“你那是阻止吗?”康姝寸步不让,誓要揭下她的面皮。
屈花萤分明就是知道晏婉在这里,才借阻止为说辞前来故意招人眼。
明为劝阻,实则炫耀。
明为懂事有礼,实则别有用心。
屈花萤似被康姝厉色吓住,眼泪愈发盈盈于睫,抿着唇,垂首不再言语。
紧紧捏着手帕,一副咽下委屈我见犹怜的模样。
康姝瞧见,一怔,暗道不好。
一时气昏了头,竟着了她的道。
屈花萤不是不知道康姝厉害,可依然选择正面迎上,言语虚虚实实,目的不过就是要四两拨千斤地挑起康姝的怒火。
如此一来,便做实了晏婉是多么的盛气凌人气焰嚣张仗势欺人。
康姝连连心惊,忙暂时压下怒气憋屈。
稳了稳,也缓了语气,有样学样地捏出些委屈来:“表姑娘快起来。”上前殷勤扶了她起身。
康姝帮她拂了拂灰尘,似无可奈何地轻轻蹙眉道:“此番倒也不是我有意为难于您。”
“只是这金灯盏是郡主思家的念想。”
“谁的念想被拔了都不会开心的,您说是吗?”
闻渊听了,从微开的雕窗收回视线,眉尖微动,瞥向晏婉。
“既是误会,说开便好了。”康姝继续道:“您这扑腾一声跪下,也不像样子。”
“奴婢都来不及相拦。”
“若叫别人瞧见,不定以为郡主怎么着了呢。”
“至于这园圃里种什么,那都是小事。”康姝摆摆手,面上堆了和善的笑。
屈花萤乖巧地点点头:“康姝姐姐说得对。”也展了一个温婉的笑颜。
“终究是些园林规划的事,说到底,咱们女人哪里懂得这好坏。”侧眉,望向闻渊:“不如还是交给子渊哥哥来决定吧?”
眼睛齐刷刷望过去。
晏婉不动声色,瞥一眼。
雕窗已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
闻渊眉峰紧了紧,面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垂下眉峰,嘴角压了压,开口道:“够了。”厉语威言,肃之沉沉。
花圃里干活的仆从听到耳中,自然纷纷谨慎地停了手。
互相看看,迟疑问道:“那,大人,这花圃……”
金灯盏和海木,到底种什么?谁也不敢妄拿主意。
闻渊眉影加重,似不堪其扰道:“全部踏平。”负手转身,直接冷着面离开了。
余光见书房雕窗重新缓缓关上,才松了不由得绷紧的肩头。
晏婉纤柔身影盈盈一握,似承不得半分沉重,在余光中也渐渐不见。
……檀阁老的狠心,闻渊不敢赌。
晏婉心中却是愈发冷冷。
她本可以一早转身就走,不看屈花萤演的这场破戏。
但闻渊来了,此番三人俱在,晏婉想,不若正好说说清楚前事,划出个楚河汉界来。
也免得她在府中的这两日,撞到太多这种无谓的纠缠。
然而——
罢了。表面工夫也无需做了。
晏婉回房,立刻令康姝收拾行囊。
刚收了几件衣裳,忽听得下人来唤。
康姝出去瞧瞧,回来道:“郡主。”颇有些支吾。
晏婉停了手上动作,瞧她。
康姝叹口气,道:“郡马爷备好了马车,说要送郡主回镇国公府。”
拿不准闻渊此番意图,康姝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是不住地叹气。
晏婉笑笑,好得很。
她正要离开呢。
起身便走。
这乌烟瘴气的御史府,她一秒也不会待。
引王羲之典故、廉颇典故。
稳、稳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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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