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很眼熟吧?”奇安问向冯凭和‘饶州军’。
冯凭不言语,网中残余‘饶州军’将怀疑的目光看向史凡明。
史凡明呜呜呜已然出不了声,但神色涨红。
晏婉带领着一串姑娘们进门。金边滚,银边翠,霓裳晶彩盈盈,姑娘们穿的,竟与这箱中陪葬服饰一模一样,烛光下相映成辉。
闻渊示意属下呈上金鸾剪。三下两下将手中霓裳剪开,抽出了其中些许丝线。
动作干净漂亮,好似在修剪俊雅修竹。
奇安配合地拿出事先备好地银汞齐。
在盘中待其慢慢转为液体后,把抽出的丝线放了进去,银贡齐粉液纷纷附着其上。
晏婉好奇地瞧着。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探了探脑袋。
闻渊瞧见,抬手不动声色地将盘子移远。
晏婉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脑袋跟着盘子移走的方向又探了探。
闻渊眉尖不可察地轻挑了下,再次将盘子移远些,负手立于晏婉身前。
这一下是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晏婉回过味儿来,连忙站直身子,往后退了退。
这块儿不由她负责,闻渊定不喜她这般好奇探究。
银汞齐有毒,会挥发。但遇银可释。只见不一会儿,盘中丝线上包裹的粉液渐渐蒸发殆尽。
奇安适时倒入清水冲洗,搅了两搅,水底沉淀出了非常多的细小银色粉末——是磨制而成的银粉。银粉越来越多,仅这几根丝线,便熔出了这一小盘,足以做成一角散银。
房内鸦雀无声。
姑娘们纷纷低头,不敢相信地查看自己的衣裳。这是她们被掳劫之后,‘饶州军’给她们做的纳妾服,一共也只穿过两三回。谁也没想到其中竟另有玄机。
晏婉看得眼花缭乱,视线紧跟着闻渊。
闻渊轻描淡写将另一个箱子挑开,拿出里面的胭脂盒,倒出,亦是银粉。
晶亮翻飞,漫闪空中,很快坠落,丝丝银色沾染在他衣摆袖口。
闻渊轻拂袖摆,擦擦手,淡淡睨眼道,“这便是证据。”
晶亮粉末飘落在晏婉面前,她屏息。
“你们将赈灾银侵吞后,研制成了便于隐匿携带的银粉。”闻渊看向史凡明和冯凭。“又将银粉裹挟于绣线上,缝制成衣衫。”
冯凭不动声色:“大人是在说笑吧,这怎么可能呢?”镇定摇头,表示不信。
闻渊望他,缓缓道:“饶州军。如何不能?”
特意点出“饶州”二字。
晏婉刚要呼出的那口气又被屏了回去。听到饶州,心怦怦跳了两下。难道此事与父亲的饶州辖地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干系吗?
冯凭抿唇不言,亦不惧地迎视闻渊。
闻渊朝身后不经意地扫视一眼,蹙了眉。“夫人说,对吗?”
晏婉忘了呼吸,屏得小脸通红。突然听到闻渊叫她,一口气才终于想起来呼出。
闻渊移开眼,不待她答,继续道:“饶州,最善烧瓷冶炼术。”
大盛人人皆知,饶州是本朝瓷器之都,陶瓷制作技艺精湛,无论是青花瓷、白瓷、彩瓷还是釉里红,供应全国的精美瓷器皆出于此地。
“你们将烧瓷冶炼术,用到了侵吞赈灾银上面。”
饶州军常年驻扎饶州,耳熏目染之下,都学了一手好的烧瓷技艺。故有民间歌谣道:天下兵将两头分,技多不压饶州军,一手兵戈剑戟,一手烧瓷炼器。
这些退役回杭的饶州军,在冯凭的集结带领下,将所学烧瓷冶炼术加以改造,刻花施釉用来刺青,碎石炼泥用来磨粉,渐渐试炼出了一套将官银神不知鬼不觉消解侵吞的法子。
随着胃口的增大,也慢慢招募进来更多的地痞无赖山贼野匪,一同纳入队伍中,对外皆称是退役归来的‘饶州军’。
闻渊点出关键,冯凭脸色微变。“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冯凭仍旧侃侃道:“弟兄们喜欢将官俸银子研制成粉,给姬妾携带,难道也有罪?”
“消失的赈灾银可不是小数目。仅凭这些衣物服饰,能有多少?”意欲将此说成是官俸合法收入。
闻渊并未马上反驳。反而顺势道:“不错。”
“仅衣物服饰,的确藏不了多少。”
侧身让开一个身位,视线看向晏婉,“所以才需掳走各地姑娘。”
晏婉迎了视线,明白过来。马上示意康姝将姑娘们带上前来。
先将呈上的钗物首饰拿起,微一斜倾,便有大量银粉从事先划开的细口中簌簌落下。‘饶州军’在这些常见女性饰品里也灌满了沉甸甸的银粉。
但这并没有结束。重点还在后面。
晏婉说声抱歉,挽起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袖口。雪白细腕露出,上面一只扎眼的藏青色血雀刺青。
“你们将最大量的银粉,藏在了这些姑娘身上。”晏婉揭出冯凭最后的底牌。
姑娘们不安涌动,再度垂眸低泣起来。
闻渊无声撇开了眼。若非逼不得已,他亦不愿这样戳她们的伤疤。所以先前一直按捺,没有动用这一步。
可冯凭狡猾奸辩,不让他亲眼见到黄泉,他不会死心。
晏婉安抚着姑娘们的情绪,心中涌上痛惜与愤恨。
在竹楼观察完这些姑娘后,闻渊委托了她一件事:查视这些姑娘的躯体。
这一查晏婉才知,冯凭他们这些‘饶州军’做的恶有多深。
手腕上只是刺青最少的一点。
‘饶州军’将大量银粉包裹,附着于朱砂上,刺入肌理,由人体携带。
但并不是每个姑娘的体质都合适。因此要先在所有姑娘手腕刺上一点,不会出现排斥异状,足以承受的,就会在不可轻易示人的后背、大腿全部刺青,为了能够多携银粉,往往花纹繁密,重重相叠。
跟在晏婉身后的这些姑娘,全部是被选中能够承受得住刺青的。姑娘们不明所以,只以为是‘饶州军’抢了人,要烙下印记,让她们再也无法跟别人,即便逃了,也会凭此印记被抓回来。
如此难堪,实在无法轻易说出口。
今夜这些残余‘饶州军’不去刑狱救人,而直奔掌圜院中,便是为了这些姑娘。准确地说,是为了这些姑娘身上携带的大量银粉。
将她们带到安全区域后,听话的便好好洗出银粉,不听话的,直接揭了皮,最后统一将银粉重新炼制成银子,既能洗掉官印,又可保许久的富贵。神不知鬼不觉,官银便成了私银,人间蒸发。
只是由于闻渊的介入,这些残余‘饶州军’分不清哪些是刺青姑娘,哪些是没刺青的。所以才要尽量多地全抓走。
史凡明的“贪心不足”即为此而发。
细想下,杭城码头那夜,亦是如此。
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怎会那么好心地,连落水的姑娘也要救起。甚至晕倒了的也要带走。为的都不是人本身,而是人体里的银粉。
此事是‘饶州军’和杭州县衙联手起来做的。赃款便也一分为二。
那日海边,闻渊请史凡明喝茶,是有意要做给冯凭看。
本意是离心。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自古如此。
闻渊垂眸,忆起檀阁老对他的教导。
“子渊,立身要正,但立心重在明。”
“什么是明?浅言之,即变通。”
檀羡满意这个学生,却忧心于他过于君子自守的苛律。以一颗君子之心度人,却不知道世上的小人远远多于君子。
“对待小人,要揣摩他们的心思,方能准确算出他们下一步的举动。”
闻渊谨记。
一番离心之下,果得线索。
史凡明害怕这些‘饶州军’粗莽,抖落出什么,只能暗暗稳住他们。
于是才有了岸边那番喊话。
史凡明特意提到自己是因为孝名被举荐为官,所谓“忠孝节义,清名有嘉”,其实是以暗号的形式点给冯凭:属于他的那一份赃银,他藏在了孝堂里。只要‘饶州军’闭嘴,待风波平复,他愿意奉上自己这一份。
冯凭正是听懂了,才故意将矛头转移到罗副将身上,以图混淆转移视线。
只可惜瞒不过闻渊。
他派人先一步到了孝堂,发现下面竟然是一座坟。
拿了开墓令搜寻后,坟里并没有赃银。只是有很多陪嫁之物。这些陪嫁之物,又以霓裳脂粉为最。
这个情况一禀报上来,关于赃银的去处,闻渊心里其实就已有了七八分猜测。
因此才带着晏婉去观察这些姑娘,并嘱托她帮忙查看姑娘躯体。
晏婉所觉违和之感,便是缘于这些衣裳的裹银丝线带来的。若不将衣裳做得艳丽华盛些,便无法压住这些裹银丝线。但艳光太盛,未免违和。
刚看到姑娘身上大片大片刺青的时候,晏婉震惊地说不出话。
难怪有人在船上便选择跳了海。
除了跟着这些‘饶州军’,这些姑娘还能怎么办?只能缄默无言地哭泣。
‘饶州军’亦是抓准了她们的心理。知道这些做外室却又不受宠的姑娘,即便丢失了也不会有人找,所以慢慢地,就开始将目标盯在这些特定人群身上。
掳掠这些姑娘,不会惹祸上身。且她们一直被娇养,气质娇贵,比普通妇人更能压得住那身衣裳。
晏婉愤慨:“堂堂八尺男儿,空有一身本领却不用在正途,歪门邪道,怎对得起军中出身!”
且不说他们个个在军中历练的身强体健,单论烧瓷这门手艺,只要踏实肯干,就绝不会穷困潦倒。
冯凭却突然愤怒扭曲了脸,将矛头对向晏婉。
“你懂什么?”口气大不敬起来,“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官员夫人,你懂什么民生疾苦?”
“饶州瓷是供应全国,是不愁销路,可也得有让弟兄们卖力气的地方才行。”
“郡主不会不知,你的好父亲下过什么政令吧?”斜睨起眼神,讥嗤。
“京中访饶的勘舆家嘴里一说,窑厂穿凿地脉,导致人才不出,国运难盛。”
“镇国公便不问青红皂白,不管弟兄们死活,立刻下令要求停窑。”
“所以,郡主有一句话倒是说得没错:空有一身本领。”
冯凭压下些情绪,自嘲道:“我们学了这些本领又怎样?一样地吃不上饭。”
“辛辛苦苦几十载,从小便操兵练术,烧窑炼瓷,等到年纪大了出来了,突然跟我们说,这个世道根本不需要你们,你们才无可用,所图所想皆是虚妄。”
“请问郡主,学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成了空耗,谁能不怨?”
“人生不过百年,结局终将是失去,又何妨大胆一点。”冯凭闭了闭眼。
睁开,又道:“我也曾在战场杀过敌,立过功。”指指脸颊的疤,锁链哗啦响一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尤其刺耳,衬着冯凭接下来愤恨丧气却又无所谓的话语:“可是普通仕人的血再热,也只能红一刹,甚至比不得小姐公子扇面上的桃花。”
扯了扯唇角,“只能回杭州老家,另谋生路。”
冯凭嗤笑一声,看向晏婉:“这都是镇国公亏欠我们的,你作为镇国公之女,难道不该替父还债吗?”目光肆意又挑衅。
闻渊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掌轻搭上了枷板。
侧目而视,冷冷对上了冯凭的目光。“住嘴。”
淡淡的两个字从薄唇启出,修竹指节向下一压,鹤袖翻飞。冯凭顿觉千金灌顶,“啪”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再普通的血,也热过,红过,一点一滴皆洒在五岳山河。”缓缓开了口,驳斥。
“学而优则仕,每个人进入仕途的目的或许有所不同。”
俯下视线,看向冯凭,“有人为温饱,有人为安宁,也有人为江山社稷。”
“为温饱为安宁自然没错。”视线抬起,清铮锐利。“但不能只是为温饱安宁。”
“任你是圆是扁,只要罩在这官服下,便是国之脊梁。”话语落地有声。
“这身官服代表着潇潇风骨,它永远迎风而立。人可以贪欢一晌,不可以苟且一生。”负手迎风。
夜风肃肃,烛光一霎恍惚,房内光线忽明忽暗。
晏婉这才发现,闻渊整个人是冷的、淡的,可他那双俊雅的眼睛却很亮,足以做这暗夜唯一的光。
人生即便失败,也要倒在去往光亮的路上。而非理所当然地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