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愁茶馆诸事录 第41章 穹顶光带

暂驻之渚的黑，同人类常说的那种黑色是有所不同的，这里的黑暗透露着一种虚无，好像所有妄图照亮这里的光都会被无情吞噬，而暂驻之渚只愿沉浸在这片什么都存不住的黑鲜红。

扶枝曾经也是这样想的，不管自己在暂驻之渚里怎么折腾，这片空间似乎都只是在沉默，不接受，亦是未曾反击，像是要永远留住扶枝。

变数发生在此刻。

一道裂隙出现在不知是否能算天边的高耸穹顶之上，从一个光点，慢慢向两侧扩大，最后逐渐撕裂开整片寂静无声的黑暗，撒下耀眼无比的白光。

扶枝见状，仍未停下口中的呢喃，反而是加紧敕令出口的速度。

裂隙也是随之越发宽大，最终延伸到目之所及都如中心点一般宽度后，扶枝才骤然停下口中念词，直直地迎着刺眼光芒望向裂隙内部。

偌大的光带横亘在半空中，在周遭透不进半分亮意的黑暗衬托之下，像是一只端坐高阁的眼睛，审视着召唤它前来的扶枝，不断估量这个面容年轻的女子究竟有何筹码。

扶枝面色如常，气势凛然地仰头回望，心中对这个能在暂驻之渚如此横行的庞然巨物有着足够的了解。

对峙许久，扶枝才冷声开口：“我是个先礼后兵之人。你既来了，我便礼貌地先问一句，如今你是以尹抱香弟弟的身份前来，还是以暂驻之渚主人的身份前来？”

话语消散，裂隙仍然不语，但扶枝明显能感觉到光带那头投下注视的存在有些迟疑，负压在扶枝身周的灵力流动滞缓了许多。

扶枝也不着急催促它，只是死死盯住光带里危险感最重的位置，脑中还有一瞬间放空，无端将此刻两者的情态与猛兽缠斗做个对比。

谁先沉不住气，就意味着谁将败于对方之手。

体内灵力空空，连最后一点为逃跑留下的保底灵力都在刚才用掉了，现在的扶枝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内充斥着久违的空虚感，格外难捱。

好在裂隙那头发出注视的存在也没有考虑太久，两相僵持之下，还是它先败下阵来。

暂驻之渚穹顶处割开绝对黑暗的光在一瞬间柔和不少，最终在扶枝灼灼目光之下，光带深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斟酌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虽然声线还是扶枝曾经听过几次的尹哲彦的声线，但声音情绪明显与先前有所不同。这道声音比起幻狐假扮的尹哲彦来说，多了些冷冽与疏离，少了些虚情假意与温和。

或者说，其实这样的声音与情绪，才是真正的尹哲彦应该有的。

他提出的问题着实有些宽泛，扶枝虽然知晓许多，但连成线的逻辑都是以“猜测”为基础的，如今在苦主面前，开口需要仔细再仔细。

扶枝仔细思考了半晌，才谨慎地抛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回答：“我知道什么，取决于你想要了解什么，同样也与你能为我做什么相关联。为了达成初步的信任，我可以先无偿告知你一个答案，尹抱香的死确实与她从老朝廷带出的古董有关，但罪魁祸首与你一直坚定的或许有所出入。”

扶枝的目的不仅仅是从幻境中逃脱，最终还得将庄凌云从这件事情中全须全尾地剥离出去，所以需要智取。

扶枝在发现暂驻之渚真正的主人是尹哲彦后，就一直认为他的真身或是灵魄停留在幻境中，而无论是幻狐还是他本人，与古董一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将当年打结了的真相捋顺，才能让所有恩怨情仇与羁绊重回正轨。

不知是话中哪个词触动了对方，光带忽然变得很不稳定，撒下的柔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像一颗被牵动情绪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为了同一个悲伤的理由。

在扶枝心里默数的数字来到三千五百六十四时，闪烁终于停止，光带再次稳定地释放起了柔光，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再开口的语气客气不少：“想必你应当知道我是谁了吧，没错，我就是尹哲彦。尹抱香的弟弟是我，庄凌云的导师是我，追查那批古董的人也是我。只要你能告诉我我姐姐的死真相如何，我保你安全地从这里出去。”

扶枝不怀疑，也不会怀疑尹哲彦话中的真心，毕竟他绝不会拿尹抱香的事情开玩笑，这点扶枝还是很确定的。

微微颔首，扶枝算认下了这笔“买卖”，直接席地而坐，盘算好能透露给他的信息尺度后，便平静地说：“我先前以尹抱香的视角经历了她死前的事情，从她目光所及的线索来看，她是在一个雨夜被两个黑衣人逼供，最终死在陌生小巷里的。从身量来看，两个黑衣人都是男人，虽然没有看到任何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但我从灵气来源判断，他二人与庄家人并无联系。”

尹哲彦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尽管他了解扶枝身上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庄瑾瑜作为他经过数年追查姐姐死因才好不容易找到的“仇敌”，居然被扶枝就这样轻飘飘推翻了，多少让他有些失控。

光带不知是算他的本体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肯定与他情绪相关，如此又是一阵猛烈的闪烁与颤动，最终在扶枝连声制止下才稍微稳定下来。

“你说你着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扶枝有些气急败坏地指着光带叱道，“人家庄瑾瑜真的是被你无辜牵扯进来的。雨夜行凶的黑衣人中，有一人身份明显高于另一人，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尾部还有些被烫伤的痕迹。你有空着急，还不如仔细想想此前是否见过有这个特征的人。”

话到末尾，扶枝仍觉不够，再与光带那头的尹哲彦多说了句：“庄瑾瑜，或许还算你姐姐半个恩人呢。”

其实她对于幻境让她看到的画面有些存疑，无论是记忆来源还是画面的真实性，都让扶枝有些拿不准。好在尹哲彦的反应让她可以确定，尽管此暂驻之渚属于尹哲彦，此幻境也大概率与尹哲彦的记忆息息相关，但并不是所有内容都是尹哲彦明确知晓的，或者说，他被施加了什么手段，所以无法记起这些内容。

扶枝的思路乱得很，尹哲彦也是。对于尹抱香的事情，他不会轻信一个外人说的话，于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光带后面再次传来他的声音：“有何凭证？”

扶枝还真想到了一个可以佐证的细节，但自己方才已经透露了许多，尹哲彦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着实是有些不合适，便赶紧将到嘴边的话收回，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呢，尹抱香的弟弟？”

光带好像早就料到扶枝会此刻发难，只见白光深处一闪，隐隐约约透出两个身影。不用太过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那上面显示的正是沉浸在幸福家庭生活中的邓和与带着鸿门帮众冲锋的姬明远。

虽然离得远些，但扶枝仍能感觉到这二人在各自的幻境中过得格外开心，一点也不像能在短时间内自行识破幻境诡计的样子。

不待扶枝诞生什么想法，尹哲彦先行开口：“你也看到你的同伴们的样子了，你有时间和我耗下去，他们可没有。幻狐的功力虽未深厚到将你吞噬蚕食，但将两个凡人吃得干干净净还是不在话下的，不如早点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绝对会信守承诺，放你出去。”

“莫要用凡人的脾性来揣测我，”扶枝冷哼一声，“他俩不过是受我驱策的帮手罢了，有何需要在意的？你还是乖乖地先将庄凌云放了，我们再谈其他事情。”

扶枝面色看不出情绪，饶是尹哲彦心知肚明她在说假话，也还是不免有些踌躇。

局势再次陷入僵持，扶枝不想再多透露讯息，尹哲彦亦不愿轻易将庄凌云放出去。

扶枝还是忌惮邓姬二人的性命，权衡许久才松开紧攥的拳头，无暇顾及手心被指甲掐出的深痕，率先退一步道：“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你情我愿，你既然执意要凭证才肯谈剩下的事情，那我便再多展示一下我的诚意吧——不过这回，你不能再一点东西都不拿出来了，空手套白狼了。”

话到最后，扶枝的声音冰冷得吓人，眼中厉光威慑，但最叫尹哲彦不敢轻举妄动的是她身周被压制得很好的灵气，实在是看不出深浅。

扶枝色厉内荏，尹哲彦心有所求，两者看似格外有气势，实则都是在强撑。

煎熬之下，尹哲彦猛然开口：“只要你说的是真的，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走，将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庄凌云也可以放走。”

此言一出，扶枝骤然松下紧绷的心情，微微调整了下表情后，继续道：“你姐姐在老朝廷服侍时，曾受‘庄瑾瑜’恩惠。虽然当年尹抱香的字还写得歪歪斜斜，但仍然能看出那是一手标准小楷的架势，你若是看过她的字迹，应当知晓我所言非虚。”

尹哲彦有些沉默，显然是知晓这一点的。

这同时也证明了扶枝关于庄瑾瑜的言论是正确的，这让尹哲彦有些不可接受。

扶枝想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些讯息，但穹顶之上再次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恩人，不要受她蛊惑！”

狐狸的声线尖利刺耳，扶枝不禁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