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狐来得突然了些,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它口口声声唤尹哲彦为恩人,让扶枝有些惊讶。
赤色狐身在上空一闪,急切地跃到扶枝面前,警惕地弓起身子,准备随时将扶枝扑倒在地。
暂驻之渚随着尹哲彦与幻狐的到来一步步变得明亮起来,原本漆黑的四周现在已全浸在一片柔光之中,终于照亮了整片暂驻之渚。
扶枝虽无暇打量,但光是余光瞥见的部分全貌就已然让她发觉此地的广袤,空虚的灵府迫使她强撑起表面的冷静,与幻狐的竖瞳对视。
“生路万千条,你非要掺和进必死的局里,就此报上名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挣脱了九叶的幻狐此刻嚣张得很,可能是因为此刻几人都身在它的地盘里,狠话放得格外干脆利落。
扶枝对它的身世知之甚少,但总归是知晓它的能力的。幻境是它如臂使指的杀手锏,不知从哪里就会射出什么冷箭。这么想着,她小臂微微一动,一片刻着纹路的绿叶顺着衣袖滑进掌心,被她悄然捏住,藏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
还不待扶枝说什么,一直藏身于光带后方的尹哲彦却主动现身。他穿着一身褶皱的白大褂,面容与扶枝在余京大学看到的样子格外相似,眼睛却与当时状似两样,彼时的狐狸眼带着不经意的蛊惑,如今面前人的眼角仍有些微微上挑,但眸间俱是一片冷冽决然,心中燃烧不尽的复仇冷焰直冲出眼眶,叫人触之感伤。
尹哲彦的表情明显有些愠怒,骤然出现在幻狐身后,一把拉开它,自己挡在它与扶枝之间冲它叱道:“她知晓我姐姐的事情,你害她做什么!”
幻狐没料到尹哲彦会突然现身,被甩开的身体差点没站稳,紧盯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震惊。
“恩人,她不是普通人,方才在外头我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幻狐解释的话语像是连珠炮,生怕晚了一秒,“恩人姐姐的事情连我都需得花费几年时间才得以查到,她如何能在庄凌云事发后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所谓真相?她根本就是想用此事来蛊惑恩人松口,好将庄凌云救走,余下的才不会管半分!”
尹哲彦耳中穿过幻狐这一大句解释,情绪也稍微冷静了些,但尹抱香的死始终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仇恨之刃究竟该向哪个方向刺去,这对他来说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相比之下,庄凌云又算什么。
他心有定论,便不再与幻狐多言语,只是坚决地转过身,面对着扶枝开口道:“庄凌云我可以放走,我本不欲困她,是幻狐瞒着我做了许多事情,可她自己也不是全然不知情,个中隐情,你自己去问吧。”
说完,尹哲彦向身后伸手,幻狐知晓他想做什么,还想再劝几句,却只收获了尹哲彦极具威胁性的眼神,只能不情愿地抬起前爪,将爪底凭空出现的透明炫彩小球递到尹哲彦手中。
尹哲彦接过小球,一言不发地将其抛至空中。或许这方暂驻之渚真得全听凭他指挥,扶枝口袋里的铁牌与手术刀在他有所动作的一瞬间飞向小球,分别插在球体对称的两侧位置上,好像两把与其严丝合缝的钥匙,插上的一瞬间便使小球裂成两半。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坠落在地的小球便胀大到原先的百倍大小,变作了那个囚困庄凌云的幻境气泡。
气泡被沿着中线分开,庄凌云抱膝安睡在中央的半空中,不断变化光影的半球气泡壁横亘两侧,像是剥开砗磲后显露在眼前的绝世珍珠。
在幻狐依旧欲言又止的眼神下,扶枝快步上前,试探性地伸出手触摸庄凌云,但力度从小到,也没见气泡里沉睡的女孩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扶枝有些不耐地抬眼看向尹哲彦:“这是怎么回事?”
尹哲彦的眼神随即递向幻狐,幻狐蓬松的大尾巴猛地一扫,身体耸立起来争辩道:“恩人吩咐的事情我都照做了,她身上的禁制我全都撤掉了,她还不苏醒,那是她自己不愿意苏醒,可不是我幻境的力量。”
乍闻此言,尹哲彦还以为是幻狐又像往常一样背着自己做了什么,毕竟狐狸最是狡诈,但扶枝却是立刻想到某些事情,眸色蓦然暗了下来。
在尹哲彦继续质问幻狐的嘈杂声中,九叶悄无声息地应召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串不知从哪里来的绿叶,共同代替幻境气泡将庄凌云严密地包裹起来。
庄家自己的事情还得稍后带到庄园去解决,此刻能将庄凌云从幻狐手下彻底解救过来已经足够了,下一步要与尹哲彦交易的,就是自己与同伴的自由身。
尹哲彦背对扶枝而立,正与幻狐面对面吵着什么,幻狐则在激烈反驳中瞥见扶枝的动作,獠牙再次出现,狰狞的面目上满是对扶枝的痛恨。
狐狸嘴里吐出的人言语音语调协调,但说话的内容却不甚和谐:“人类,你要去哪儿,恩人姐姐的事情你可还没有说。”
随着扶枝一挥手,九叶便带着庄凌云飞出幻境外。这个过程顺利得有些意外,或许幻境并没有扶枝想象的那般坚固,无杂念的死物当真是可以穿过屏障。
幻狐却没给扶枝太多时间去思考与感慨,再次呲牙警示扶枝。
“我自然会守信,毕竟我不是狡诈的狐狸。”扶枝回想起当日簠中灵力给到的画面,再结合今日所见,继续道,“我不知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在幻境中看到尹抱香的诸多过去,但根据我现在所知的所有讯息,她在宫内曾受庄瑾瑜教导,因此学会了写字,眼中有了光。朝廷将倾时,她本该直往宫门离开宫城的,但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决定转身,而根据后续的结果不难判断出,她转身的目的应该是为了从宫里拿些值钱东西出来。”
说到这里,扶枝冷笑一声,直勾勾地看着尹哲彦,语气意味深长地说:“你猜猜,她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再次折返那东西呢?”
尹哲彦被问得一愣,显然不知道扶枝这话锋一转有何深意。
“看来你不过是表面上表现得姐弟情深罢了。”扶枝眼神冷漠得很,嘴里的话也像带着冰碴,“她的死是因为那些从宫里带出来的古董,而她带出那些古董是为了卖掉换钱,换来的钱最终变成了她数年未曾谋面的弟弟出国留学的‘资助款’。”
尹抱香留在世上的痕迹少之又少,一个近距离见证过封建王朝灭亡的小宫女放到整个历史中,简直要比尘埃还小。
她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启蒙的导师,有着闪光的机会,尽管广袤世界在她眼前刚刚展开就遇到了王朝覆灭的动荡,但这并不妨碍她向着那个理想进发,甚至家人也在她的努力下不断向好发展。
但她更是不幸的,因为她从出生开始就被迫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养家糊口,看顾幼弟,照料病人,每一条都与钱一字脱不开干系,可她当年本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儿女呀,如何背起这三座大山?
时代的洪流冲垮了阻碍前行的老朝廷,轰然倒塌的巨物之下,压住的并不是那些驾驶它前行的领头者,而是那些在重压之下勉强活着的筑基人。或许千万年的史书中会有一页单独书写巨物的兴衰,但高楼之下的枯骨与尘埃,又有谁会记得呢?
——或许连尘埃为之奋斗至死的人都不会记得吧。
尹哲彦呆滞地立在原地,如遭雷劈,他从未想过自己如今光鲜亮丽的人生是这样来的。
他知道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姐姐先前不叫抱香,但那时自己年纪还小,完全不记得那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了。到后来姐弟短暂重逢时,她已经改叫了抱香,相貌也同模糊记忆里的样子不大一样了,但好在暖如冬阳的笑容让他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她说先前在宫里寄钱不方便,险些耽误了弟弟的学业,如今归家,奶奶与弟弟的事情就全交给自己。
他当时是如何回应得来着?哦对,他说了句好。
没有推脱,没有寒暄,只是顺理成章地将重担彻彻底底地交到了那双瘦弱的肩膀上。
或许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些事,只是源源不断从姐姐兜里掏出的钱票让他不愿意深思前因后果,唯恐深究破坏了一切。
半年后,据说是有一个大富商看中了尹哲彦的品学兼优,要无偿资助他去留洋,他也疑惑过,也向校长询问过,亦与姐姐探讨过,但得到的回答皆是一句“机会难得,不要错过”。
悲剧从这时就注定了,他总是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兴高采烈地出去留学,如果自己再早回来一年,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很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那个格外爱惜自己抱香之名的女子,孤独地死在了雨夜里,带着千钧的担子,没有抱香枝头死,而是被北风狠狠吹落,彻底碾碎在风潮之中。
他此刻算得上是恍然大悟,找了这么久的罪魁祸首,又误把恩人当仇人,结果兜兜转转,真凶是两个神秘的黑衣人。
不不不,他们又如何算得上是真凶。
尹哲彦眼神空洞无物,脑中的想法却格外坚定,脑中不断重复着一句震耳欲聋的话。
“原来,我才是害死姐姐的首恶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