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坊大门敞开着,曹六试探性地进入,大堂内有一女子,瞅见来人,似乎毫不惊讶,笑道:“公子是来找尚姑娘的吧?”
曹六袖中的手握拳,用大拇指摩擦着食指,手心冰凉,点了点头。
“姑娘在三楼最左边房间,公子自行前去吧,姑娘已等候多时。”女子低顺着头,让出一条路。
琉璃坊不过三楼,每层仅仅九个台阶,曹六上到第二层时停了下来,望着三楼的房门,停滞不已。袖中的拳松了又握,握紧又松,整个人站的笔直,楼下注视着他的丫鬟见此,刚想唤他一声,却见他往前迈了一步。
踏上第一层台阶。曹六想起初见尚欢是在五岁,他自幼体弱,大病一场,阿爹送他去城镇求医,昏迷几日后大病初愈,被阿爹用驴车拉回,迷迷糊糊中听到阿爹嚷嚷着搬来了个新邻居,他困极了,但还是偏过头看,恍惚中只记得有个女娃的眼睛美极了,水灵灵的,像极了院里面沾了雨露的紫葡萄。
又踏两层,曹六记得十岁那年阿爹在别人家要了棵桃树,本想种在门口,却在他强烈要求下种在了围墙处。桃树上结了果子,香甜无比,少许树枝伸过墙头,落在了邻家,被邻家独子采摘了去。他傍晚时分揣着几个洗好的果子,爬上桃树,脑袋冒出墙头,朝院中的女孩挥挥手,然后在她爹发现前把果子轻轻地丢进女孩怀里,看她笑靥如花,自己也傻笑不已。
他还记得他瞧见姑娘拿了一堆洗好的衣裳从河边回来,他急忙上前接过重重的衣盆,和她并肩走回家,被自家爹娘看到,揶揄着两人倒真是登对,他又羞又臊,转过头,却看见身旁姑娘的脸绯红一片,让天边的晚霞都黯然不少。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曹六想起了齐姑娘温和的脸,还有她坚定地眼神,脑中的思绪这才定了定,又检查自己的绷带是否完整包裹,才走到尚欢房门口。
将衣服的褶皱拉平,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曹六长长舒了口气,踌躇许久,这才敲了敲门。
房屋里的人等候许久,听到敲门声,心突然跳得飞快,尚欢不知为何,人有些忐忑。
打开房门,两人四目相对,一眼万年。面前的女子浅笑嫣然,穿着黛蓝色的百褶裙,面容艳丽,与记忆中的姑娘相似却又不相同,她的眉宇间不似记忆中的天真,多了几分傲气,连刻在他脑中的那双葡萄般眼睛如今也添了些媚意。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但曹六却觉得恍若隔世,他心里一直系着的结也终于松开了。
“听闻姑娘想见在下?”曹六别开眼,温顺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门槛上,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尚欢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但脸上依旧是满面春风,她不动声色地将曹六迎了进来,笑吟吟开口:“奴家都听安掌柜说了,得知六郎无碍便宽了心,只可惜还未叙旧便见不得人,想必六郎托付的人定是可信之人,这才请公子前来一叙。”
“在下不过与曹公子萍水之交,不足挂齿。”曹六低垂着眼,迈进了房间,声音不大,说的格外小心。尚欢将门轻轻关上,动作极柔,似是怕惊扰美梦一般,收回手,这才惊觉手里已没了温度,掩饰般的将手相握,引着曹六走到桌前,目光柔和,轻缓缓说道:“备了些酒菜,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桌上是用猪肉炒成的菜肴,全是荤食,肉切成薄片,都是紧实的肉,几乎不见肥膘,桌边还备了一壶酒,那酒味道香醇,曹六还没品便知道是上好的佳酿,他心下所动,说不出话来,只能木头般地坐在凳子上,身体僵硬,极力克制内心里即将爆发出来的情感。
倒是尚欢依旧面目含春,为曹六倒上一杯酒,又用筷子夹起肉放在他碗里,嘴边挂的笑容像是凝固般保持在那里,双目柔和,也不看曹六,只端起酒杯,用手指摩擦着杯身,自顾自开口:“我幼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吃到精瘦的猪肉。”
尚欢目光落在桌上不动,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盖住了神情:“说来好笑,我家二姐白送给了屠户当媳妇,那屠户每年都会留些猪肉给我们家,虽然满是肥膘,但沾些肉味还是让我馋了许久,我邻居的阿哥说有一日若他功成名就,必定会买最好的肉让我解馋,只是他若知晓我如今和大姐一般沦落风尘,会不会后悔啊?”
语罢,尚欢自己都愣了一下,见面前人盯着自己,忙收起满脸的落寞,娇嗔地打着圆场:“你瞧我,人都糊涂了,我说这些作甚,打扰公子雅兴了。”
曹六不说话,也不吃酒,就这么望着她。
“怎么?公子莫不是看上我了?”尚欢打趣道,“我可不及这些酒菜美味,好酒配好菜,可谓美哉。”
“不......”曹六目光幽幽,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盯着她,目光灼灼:“曹公子曾和我说,他写信给的这人是顶好的姑娘,如今在下见了面才知属实,想必那公子从未后悔过。”
尚欢的手不动了,浑身上下暖流袭过,连带着酸楚一同传来,她急忙饮了一口酒,不断点头,嘴边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姑娘过得可好?”曹六将碗里的肉塞进嘴里,内心平复了些,“曹公子一直挂念着姑娘。”
“遇到了好人,托他的福,犯了错也安好。”尚欢叹了口气,想到那人,又苦笑一番,转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齐姑娘......她好吗?公子可见过她?”
曹六点点头:“倒是见过一面,齐姑娘勤劳能干,人也格外体贴,与那曹公子心灵相通,甚好。”
尚欢宽了心,却又听他继续道:“曹公子说,姑娘胃不好,不可多食辛辣之物,别贪嘴,冬天天寒,莫沾凉水,手上裂了口子极难愈合,姑娘家家的受了委屈要学会和人讲,不要太坚强了,遇到了良人就嫁了,但是那人可不能欺负你,还有呀,姑娘就别弹那些悲情的琵琶曲了,幼时山坡上弹得曲子多好听啊,还有姑娘生的标志,不用施粉黛便极好看,要多笑笑......”
泪滴落下来,落在手上,滚烫至极,尚欢忙别开脸,起身去拿琵琶:“我给我公子弹首琵琶吧。”
少年时的曲调响起,不似以往那般断断续续,流畅至极,两人似乎都回到了小时候。
那有着黑葡萄般大眼睛的姑娘坐在山坡上,风撩拨着她的秀发,脸蛋被吹的红彤彤的,白皙的脸上笑容绚丽,抱着有她半个身子大的琵琶认真地弹奏。坐在她旁边的少年郎眉间温柔,看身旁人看入了迷,导致一个恍惚倒了下去,那姑娘见状笑吟吟地问道:“曹二哥没事吧?”,随后伸出手拉他起来,少年也不说话,只是那脸却忽然比姑娘的脸都红。
两人皆无语,在这房间里待了好一会,等到琵琶声停曹六方才如梦初醒,想起门外还有人等候,便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听到身后有人开口:“公子可否将纱布取下?”
曹六顿了顿,回过头朝她笑了笑:“在下样貌丑陋,惟恐惊吓姑娘,这般便好了。”
“也罢,公子慢行。”尚欢目送他离开,在原地站了好久,眼泪不受控制。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变的,刚见他时,四目相对,她便知道他已知道自己认出了他,但两人都不说破,曹六那人,就当是出了城,这人,不过是捎信的陌生人罢了。
齐姑娘站在马车边,见曹六出来便迎了上去,也不多问,只道一句:“还走吗?”
曹六抱住了她,心里格外踏实,方才的紧张忐忑一扫而空,捏了捏她的脸,抱她上了马车:“不走如何娶你呢?”
马车缓缓而行,琉璃坊里又传出琵琶声,曹六掀开帘子,看着渐行渐远的琉璃楼,伸出四个手指朝那个方向摇了摇。
四娘好。
随后放下了帘子,那四个指头伸展开,与齐姑娘十指相扣,两人相视一笑,坐着马车出了城。
琉璃坊的琵琶声还在继续。
弦声响起,续续弹,一首竹马曲,绕床弄青梅,天真烂漫,红颜知己。少年时的爱慕之情如细流,两人皆年少,不知变数,不懂变通,在桥边嬉戏,在山坡弹琴,在晚霞如血中结伴而行,又被人打趣,脸羞的比晚霞还红,少年会捎来果子,少女舍不得吃,等到被阿哥发现抢了去,哭的满脸是泪,然后少年变戏法般又掏出更大的果子,香甜无比。
忽地弦声加快,道道如刀剜,一首琵琶语,入韵便凉心,铅华似浮萍。一别便几载,不幸也幸,知道世间冷暖,好在皆遇知己,落难时有人作陪,铅华浮萍,今日一别便真的过往劝退,爱慕或许成了亲情,知己难求,应当珍惜。
一曲琵琶断肠声,远处情郎知不知?过往已随云烟去,望君日后皆如意。
尚欢笑了,眼泪滑落下来,伸出手比着“六”的手势,朝门的方向摇了摇。
六郎好。
这个最后会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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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曹家六郎(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