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又做梦了。
梦里她守在府邸门口,盛夏未央,院里头那一小片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旺,恼人的青蛙叫声让她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有人极小心地将她抱起,那人身上有好闻的沉香味,她一嗅便安心,那是阿爹身上的味道。她听到旁边有人轻笑,说阿妹又睡着了,她想睁开眼,但身子极沉,然后一道极温柔的女声传来,唤着她安儿,她还闻到了梅花的香气,想必是阿爹为阿娘采的。
她觉得不对,夏天怎么会有梅花?
然后便是扑面而来的浓烟味,熊熊大火燃烧着,门檐上挂着的红灯笼烧得通红,灼伤着她的眼,呛的她眼泪直流。府邸的门虚掩着,门缝中还有一只手伸出,手上沾满了血,印的门槛上到处都是,像是想极力爬出来一般,周遭还被护卫守着,居然一个救火的人都没有!
安然泪流满面,伸手想去抓,却坐起了身子,惊醒过来。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窗外天昏暗,夜已深了。
“小姐醒了?”七巧守在床边,看见安然落了泪,一脸担忧,“可是做噩梦了?”
安然有些恍惚,反复看了几遍才确认自己的位置,闻言用手擦了擦脸,已是湿润一片。安然叹了口气,都过了两年了,自己怎么还是这般不克制。
“小姐?”七巧又唤一遍。
“无碍,倒是难为你了。”安然温柔地笑笑。
七巧眼眶有些湿润,心下酸楚,盯着安然半响才开口:“这一次多亏了关公子,若不是他及时赶来,我和阿绿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然这才模模糊糊记起耳边传来的箫声。父亲生前常吹给她听鹧鸪飞,那日在房檐上再次听到着实让她有些诧异,但明明是同一首曲调,吹出来却格外不同,父亲曲调慷慨激昂,那是沙场秋点兵的豪迈,而关攸之的确是百转千回,让人心生希望。
或许是头疾发作,竟一时没区分出二者的区别,安然有些无奈,来这京城时日不长,人情倒欠了不少。
七巧守着安然守了半夜,在安然的强制要求下才磨磨蹭蹭地回了房。阿绿本被七巧以“小姐休息不用太多人守着”为由劝回房间休息,也一直担忧地难以入睡,瞧见七巧回来后询问了情况才安心。折腾了半夜,惊恐之后剩的是深深的疲惫,到了次日,安然没开张,用冷水洗了把脸后揣着信封在不停门口等着。
不过多时,那人果然来了。
关攸之其实并不确定她今日是否会去送信,毕竟昨日那般着实骇人,但也还是来不停看看了。七巧昨日只和他说小姐有的是心疾,后也未曾吐露只言片语,他也不喜强人所难,毕竟是别人家事,外人不好插手。不过他回府后去拜访了王太医,王太医只听症状未见其人,也只是说或许是年幼时有过什么重大的创伤,导致有阴影,时不时便会犯病,再联想起上次屋檐上所说,便知晓几分,对安然的身世愈发好奇。
走到安然身边,细看才发觉她脸上涂抹了胭脂,想必是为了遮盖脸上的苍白,今日她并未束发,依旧是白衣,不过这次裙上绣有红色的梅花,红白相衬,更显得她楚楚动人,嘴上的那抹朱红愈发娇艳欲滴起来。
“身子可好些?”关攸之收回目光,走到她身旁。
两人便默契地并排走着,安然有些别扭,低着头没去看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安然心中万遍道谢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来,一开口便是:“公子觉得齐姑娘如何?”
“有胆识,知大体,但行为着实有些大胆,就那么把素不相识的人救回家,万一所遇歹人后果不堪设想。”关攸之思索了下答道。
安然却摇摇头:“公子可真是拘谨,人生在世,不赌一把哪知前路如何?”
“所以你也是赌了一把吗?”关攸之直视她的双眸,似是想看穿一切,但面前人眼里含笑,让人捉摸不透,安然用玩笑的语气回答:“若我说,我的命都是赌的呢?”
两人便都不说话了,等到路口有人卖冰糖葫芦,安然才过去买了一根,递给关攸之,这才把道谢的话说出口。
关攸之一愣,随即笑着接过,第一次吃这种小玩意,味道还不错。
琉璃坊白日里是很冷清的,徐娘白天睡觉,傍晚时分才会开张,安然在楼下喊了好几声才见琉璃坊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的人瞧见是安然本想开门,可开了一半瞅见了安然身旁的翩然贵公子,门啪的一声就合上了,全程不过几秒,只留门外两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等门再次开的时候,徐娘妆发齐整,刚想凑到那公子身旁,却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突然灵光一现,再看看安然安安分分站在他一旁,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先发制人开口:“魏郎那日晚上和我饮酒,我一时酒后失言才道明你身份的,并非有心......”
关攸之想起魏谓那日搬去的百两银子,并未开口,只听她继续说:“这几日徐娘我愧疚的都消瘦不少,本就打算今日去寻你说明情况,没曾想你便找上门了。”
这番话安然自是不信,但也没有责怪她的意味,只故意板着脸佯装生气:“我说怎么隔天便有人来寻我了,还害得我欠下债。”
“欠债?”徐娘云里雾里。
安然依旧板着脸,扯开话题:“总之,这事也便算了,今日我们前来是想见见新来的那位姑娘的。”
“这个好说。”徐娘喜笑颜开,将二人迎了进来,又把大门关上,一边引着她们上楼,一边说道:“那姑娘名尚欢,在我这琉璃坊也算是头牌,弹的琵琶可谓一绝,只是不知为何总奏悲曲......”
等引到房门口,徐娘小声开口:“这姑娘平日里不常见人,只接客时才出来,我是信你才引你过来的,可别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见安然点头,徐娘才伸了个懒腰朝对面房间走去,还以为是谁呢,白费了功夫换了衣服,结果只是个讨债的。徐娘识趣,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既然信得过安然那便随她去了。
等徐娘进了房间后,安然和关攸之对视一眼,轻敲房门。
“尚姑娘?”安然出声,里面并未有回应,安然又敲了几下,里面有个丫鬟模样的人探出了脑袋。
“姑娘白日里不接客,请回吧。”说话倒是很客气,但也没踏出房门。
“我们并非是风流客,不过是受人所托,送东西给尚姑娘罢了。”安然踌躇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此物需得亲手转交我才放心,尚姑娘可否出面一下?”
最后一声安然语调升高,明显是说给屋里人听的。那丫鬟倒是走出了房间,不过瞬间又将门关上,态度强硬:“交给我也一样,我定会亲手转交给姑娘的。”
安然犹豫了一下,望了眼关攸之,那人便在一旁开口:“六郎有物赠四娘。”
屋里面凳子倒地的声音分明,同一时间,门开了。尚欢深深地望着关攸之,颤抖着声音,眼眶似乎都有些泛红:“公子方才说......谁?”
安然把信递了过去。
尚欢接过信的手有些抖,等把信封拿到眼前时,眼泪瞬间掉落,整个人都有些软,一边哭一边笑,却又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打开。
看着手里的信,眼泪越来越凶,连动着整个身子都上下起伏,尚欢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又将信塞回到安然手中,看似粗鲁但动作却极轻。
“他骗我。”尚欢话一开口,整个人彻底崩了,一旁的丫鬟眼疾手快地将她护在怀中,这才让她站稳身子。
安然不明所以,将信拿起来看着:
四娘,见字如晤。
你我一别便是四载之久,甚是挂念。前些时日我上京,听闻琉璃坊有位姑娘弹琵琶一绝,我便想起了你,前去瞧见却发觉那人真的是你,我激动异常,以至于忘了去找你,着实懊恼,这才无奈留下封手书托人捎给你。
那日我替你成亲,富老爷心慈,知晓我们事后格外愧疚,不仅没处罚我,还留我在府上一日,我第一次见识了富人家的堂皇,连靴子都是极其柔软的材质,那老爷还给了我赶考的盘缠,我快马加鞭可算赶上了,可惜落了榜。
说来惭愧,落榜后我不忍去面对爹娘,便在京城里寻了份差事,活不重,就是给人家算算银子,倒也乐得清闲。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不知你去了何方,在琉璃坊一见才让我安了心,我的欢儿愈发地优秀了,只是琵琶弹得稍许悲情了些,还是幼时在山坡上弹的我爱听些。
遭遇太多事情,倒也有趣,也一直过的很自在,在这里也写不完。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京城里遇见了位姑娘,能干体贴,也格外理解我,此次上京便是想带她回安裕村见见爹娘,然后娶了她,相信我阿爹阿娘也会格外喜欢她的。
希望欢儿一切都好,也快快寻个如意郎君嫁了吧,女孩子家家还是得找个人体贴着好,你我邻居数载,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望安好。
六郎留。
安然良久不言,瘫软在丫鬟身上的尚欢一直摇头,嘴里喃喃:“他骗我......”
这章作者没啥话叨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曹家六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