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书生,村里人都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儿女情长拿得起放得下,曹六次日便恢复如常,读书也更起劲了,只是头上多了两块伤疤,家里人盘算着就在尚欢被人接走那天送他进京,也好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尚欢眼里没光了,那个扒在墙头的人一连两天都未曾出现,在她被接走的前一夜,听她兄长说,曹六已经辞了双亲,行走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了。
“你便丢下她了?”安然有些动容,皱起了眉头。
曹六不说话,头转向一边,外头商铺热热闹闹,哪里是他能容得了身的地方啊。世间哪里有两个人,如他这般,如他们这般?这命运不公,人生来便是有三六九等,贫穷人家放在心尖尖上小心珍藏的人不如白花花的银子来的痛快。
“我怎么可能丢下她,我辞了爹娘后又拐了回来,去找了她,在她上轿之前换了衣裳,头盖一遮,谁也不知里面的是何人,”曹六嘲讽地笑笑,“那送过来的嫁衣是我从未见过的好布料。”
曹六身子骨弱,嫁衣穿上来和女子无异,他把入京的盘缠给了尚欢,万般劝阻才让她哭着离去。
他对尚欢说,他一个男子能怎样,最多那富老爷气急把他打一顿赶出府,总比赔了姑娘家一生的清誉好。
他说,科举考试本就无把握,倒不如隔个三年再去一趟,反正他还年轻。
他说,快跑吧,跑的越远越好,摆脱不把她当骨肉的爹娘和好吃懒做的哥哥。
他说,等来年再相见的时候,他要买没有肥膘的猪肉,再买最贵的酒,为她展示他阿娘都夸赞的拿手好菜,那个时候可不许嫌弃他,他还要听当年在山坡上常听的琵琶曲。
年少时遇到的人太过于惊艳,惊艳到那些反反复复环绕在嘴边的话还是止于唇齿,少年说了许多话,唯独把那句喜欢深深地咽进了肚里,转化成血液流淌在他满是爱慕的心里,便埋在此了。
安然有些震撼,下意识地望了眼他那纱布下隐藏的可怖面容,谎言被戳穿后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曹六身子略微有些颤抖,阖上双眼,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当中。
富贵人家总有一些特别的癖好。富老爷发现红盖下面不是当日所见之人后心中恼火,上来就给了两嘴巴,后又瞧见曹六生的清秀,竟生出了几分歹意。
那是曹六最不愿回忆的一夜,他恨自己为何不像阿哥那般有力气,偏偏身子弱,百无一用是书生,饶使是他叫哑了嗓子也未见得有人来帮帮他。他读过许多书,极少和别人红过脸,即使是那日拿菜刀冲进隔壁家说的话也都不是混账话,这夜他用尽了力气,对趴在他身上的人骂尽了脏言秽语,他好恨,好恨好恨!
富老爷还不罢休,解决完私欲后,将毫无生气的曹六按进了炭火盆里,炽热的火烧得人脸吱吱地响,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食物被烤焦的味道。那老爷笑得痴狂,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鞭子所过之处皆是皮开肉绽,曹六暗淡着双眼,如死人一般,竟硬生生地未吭一声。曾经意气风发的公子如今不仅衣冠不齐,而且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哪里还有个人的样子。
曹六不知道自己被扔出来多久了,只记得有一双上好的他只在书里看过的靴子不停地踹在他脸上,鼻梁骨似乎都被打断了,眼睛肿胀着不能完全张开,还有脸边被印上的不知何物的东西,连那双罪恶的手都是光滑无比,不像他阿爹满手是茧。
他以为他要死了,因为他竟然看见有女子走在他身边,穿着粗布衣裳,像极了他梦里常常出现过的人。
等他醒来时,浑身上下几乎都被缠上了纱布,微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好不容易侧目才看到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守在他身旁,模样普通,并不是他从鬼门关里挺过来想见到的姑娘。
安然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面前人用平稳的声音说出她光听便胆寒的事,那一夜对这个人不只是身体上的摧残,更是将他的信念,他的幻想,他对日后的所有期待统统打碎,还要在碎成块的玻璃渣子上印下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章泥。
“那姑娘老实本分,对我照顾入微,慢慢地,我也从消沉中恢复过来,”说到这里,曹六的眼神柔和,“后来我到处打听终于得知尚欢的一点消息,在齐姑娘的劝说下用银子混进了皇城里面,远远地见了她一面,看到她平安我才安心。”
齐姑娘想必是那救了她的人,安然心中暗生佩服之心,那女子普通却又不普通,能把满是是血的人救回家,能万般体贴地让心死之人重新振作起来,还能善解人意地劝自己日夜相对的人去会见心上人,这是多么大的气量和胆量啊。
安然平缓了一下心情,好一会儿才开口:“所以公子送信何意?”
曹六收回目光,温和地望着安然:“那日我见到她时,虽在暗处,但我能看出来她身旁有位公子爱慕着她,她对那公子也似乎颇有好感,但表面上又冷若冰霜,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的缘故,”曹六叹了口气,那么多年的陪伴他怎会看不穿她心中所想,“如今我已释然,此次来京便是准备和齐姑娘回村见二老,一别几年,他们一定惦念着我,虽然我如今这副模样,但到底血浓于水,我想娶了齐姑娘,也希望尚欢能放过自己,有个好的归宿。”
安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她从未接触过儿女之情,也不知什么情深缘浅,她只觉得难受,异常难受,连接过来的信封都沉重了起来。
倒是曹六突然看到了什么,冲着窗外招招手,眼眸带着笑意。安然顺着看去,对面巷口处有一女子站在那里,面容平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体精壮,一看便知干活利索,那女子看到曹六笑着挥手,原本担忧的脸上才绽开笑容,松了口气对他点了点头。安然看她似是刚做完饭,腰上绑的罩衣还没脱,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
“看来我得先走了,这信就麻烦姑娘了。”曹六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点点头,“这酒真是甘甜。”
语罢便急冲冲地下了楼,安然站在二楼,看他下楼后自然而然走到齐姑娘身边,说着什么话,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姑娘满是笑意,然后对着安然微微鞠躬,这才挽着曹六走进巷子里。
这酒啊,今日酿还没昨日甜。
关攸之从屏障后走出,见她还傻傻的站在那里,便唤了她一声。
安然这才如梦初醒,看着手上的信,喃喃开口:“你说他还爱着尚欢吗?”
“他算是幸运的,如此这般还能遇到齐姑娘这样的女子。”关攸之答非所问。
安然沉默了,脑海里不断有画面闪现,画面里面有她笑容可掬的爹爹和满脸温柔的阿娘,安然也不管关攸之是否还在这里,失了神般冲到楼下。
等关攸之跟上去时,只看到七巧怀里蜷缩着小小一人,那人声音沙哑地说:“我想家了......”
安然的头疾又发作了,才是傍晚时分,她甚至不知不停里的那人走没走,冲下楼抱着七巧后便有些恍惚,等清醒过来已经在房间里了。
头疼的厉害,那无数根针扎进太阳穴的疼痛感不间断地传来,安然赤着脚跑到桂花树下,面前不断有人影闪现,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熊熊的大火声,那房梁被烧断,压得人绝望的尖叫声,安然捂着耳朵,但声音却越来越大,甚至她听到有人喊着“安儿”。
安然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来,面前的人看的都不真切。七巧带着哭意地一直叫着自家小姐,手还拦着安然欲用头撞桂树的身子,阿绿则被吓到,她从未见过当家这般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安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脑袋里的场景和现实来来回回切换,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到底是谁,双耳几乎失聪,冷汗直流。突然,耳朵里传出奇怪的乐器声,像极了阿爹小时候教过她的曲子,她伸手去够,却抓了个空。耳边声音越来越清楚,她知道这个曲子,鹧鸪啊鹧鸪,你可有飞落到枝头?她便忽然流了泪,人慢慢地安静,脖子上一痛,就这么昏了过去。
关攸之望着怀中带泪的人儿,皱着眉头,一把抱起将她放进了闺房的榻上。七巧满脸焦急地跟了进来,为安然掖好被角,阿绿也终于缓过了神,去偏院外的古井里打了一盆水端了进来。
七巧用湿毛巾擦着自家小姐脸上的汗,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忙出了房间。关攸之将安然放进去后便一直在门外的石凳上等待,依旧在吹着鹧鸪飞。
见七巧出来,关攸之停止吹箫,缓缓走上前,往后看了一眼,却只见禁闭的房门,便开口:“方才对你家小姐多有冒犯。”
“公子言重了,还得多谢公子相助呢。”七巧一改方才的慌张,举止大方的朝他行了一礼,只是微颤的手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恕我多嘴,安姑娘这......”关攸之看着紧闭的房门,略有心悸,若非他方才察觉不对过来一番,还不知这里要如何收场。
只是七巧听了这话手颤抖地越发厉害,慢慢闭上眼睛才沙哑着声音开口:“小姐有的,是心疾。”
金句: 年少时遇到的人太过于惊艳,惊艳到那些反反复复环绕在嘴边的话还是止于唇齿,少年说了许多话,唯独把那句喜欢深深地咽进了肚里,转化成血液流淌在他满是爱慕的心里,便埋在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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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曹家六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