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灵大抵是在逃。从她看见院门上画着的那个图案开始,整个人就显得有些不对劲。
这大概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花怀袖不曾问她,反正在这片大漠里,很少有花家解决不了的事。只要留在此地,总能保她周全。
可惜这个破地方,阿灵刚来一日,就也觉得它是个牢笼。
作为一只聪明鸟儿,花怀袖早早知道这是等待着自己的牢笼。
花家的起家并不光彩——他们是大漠里纵横无忌的匪徒。几代积累下来,他们再也不用进大漠里长途奔波吃沙子,只靠自己的威名震慑,就可以让人排着队给他们交钱,美其名曰是护卫他们在大漠里安全无虞的费用。
到他父亲这一代,花家开始讲起了底蕴,也学着中原人学礼义。他的父亲天生身子弱,学了武后,刚猛的内力将体内的经脉牵扯得痛苦不堪,更是不愿出门走动,只窝在家中读书。又怜惜花怀袖遗传了他的体质,允了他不习武。
楚惊风当年带着一百多人的马帮嫁入花家,掌管起了门人弟子的训练事,将从上到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在花父死后,花怀袖向她辞行,说想要出去游历时,她平淡无波地答应了下来,只说:“去吧,趁着我还能替你管几年花家。”
这是一个他必要飞回来的笼子。
更令他感到忧愁的是,家中的吃食比他记忆中还要难吃。
为了宴客,厨下倒是宰杀了新鲜的牛羊。只是大漠里养得糙,牛羊肉紧实难咬,阿灵一口下去就被塞住了牙。新鲜的菜是没有的,除了肉就只有干巴巴的饼,肉汤里一股腥臊气。
花怀袖的二叔三叔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混像两个胖瘦头陀。他们脸上堆着笑,看上去和阿灵以前所见的大铺子里的掌柜的神态仿佛——像是满心算计的奸商。
他们的确也是奸商。
两人一个外号叫“与人方便”,一个叫“与己方便”,一人“与人方便”地和商队头目畅饮,说自己会为他们打开方便之门,保他们行走无虞;一人又“与己方便”地看着人把商队带来的金银珠宝一箱箱地往自家的库房里运。
可今日的宴席上,两人的笑却比往日里更僵硬了几分,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愁绪。
这也难怪,毕竟萧丝雨死得颇为蹊跷。
阿灵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安顿下来后,就按着花怀袖,让他去打听萧丝雨的死。花怀袖无奈叹息,却拗不过她,找弟子问了情况。
萧丝雨死在屋外的廊上,致命伤是脖子上的牙痕。除此之外,他身边也没有什么搏斗的痕迹。被发现时,尸体呈青白色,周围没有血迹,伤口也没有凝结成血痂。细查之下,才发现萧丝雨身体里的血没了大半。
对江湖人来说,出人命不可怕,但被吸食血液而死,却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听着着实像有什么山精作怪。
“你们这里,有什么相关的传说故事吗?”阿灵心里有些犯嘀咕,她不禁怀疑起不靠谱的游戏设计者真的造了些什么怪物。
花怀袖依然装模作样地扇着扇子:“夜晚勾魂的女鬼,索命的无常。大漠里行路无聊,编出来的传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还认真信了去。”
“你出门这么多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么偏偏现在出事了。”阿灵指节敲击着桌子,不禁怀疑起是不是与自己有关。莫非在她院门上留下图案的人势力如此之广,动作如此之快,在他们到达前就先来这儿杀了个人警告她?
“我们家的仇人也是成百上千,什么时候出事都不算稀奇。”他垂着眼,话音里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由于实在吃不惯邦邦硬的肉,阿灵和南入竹只动了几筷子,靠吃饼吃了个八分饱,便放下了筷子。花二爷提了几个话头,只是阿灵兴致不高,闲话也进行不下去,便早早地散了宴。
花怀袖要回自己的房间,临分别时给她们塞了把干果。
干果味道倒是不错,阿灵与南入竹无事可做,嗑着干果比谁能将壳剥得更完整。
在大漠里幕天席地久了,沾上这柔软的卧榻,倒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阿灵却是被门外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她披上外衣打开了门,门外是被安排来客院侍奉她们的侍女。侍女见她开门,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不等她发问就解释道:“二公子遇害,奴婢来看看客人是否安好。”
阿灵刚醒,脑子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想了一阵才想起了花家有二公子这么个人,似乎是花三爷的独子。
对门的南入竹正好闻声开了门,睡眼惺忪地揉着眼。阿灵挥退了侍女,自行洗漱完后,拉着南入竹出门,正好遇见了来寻她们的花怀袖。
花怀袖的神情比之前紧张了许多:“萧丝雨客居在我们家,守卫较为稀疏,被人钻了空子倒也情有可原。可他出事后,家里已经增加了巡查的班次,竟然还发生了这种事。”
阿灵问:“他也是被同样的手法杀死的?”
“倒也不算是。”
花二公子的尸体已经被收敛了起来,花怀袖带着她们去了尸体被发现的院落,只余下地上血残留下来的痕迹。
血迹的颜色发黑,不知道是因为时间久了,还是有毒。
“他是中毒而亡的。”花怀袖看出了阿灵的疑问,解释道,“他的脖子上有相同的牙印,可是并没有被人吸食血液,而是毒发身亡。”
咬一口脖子再给人下毒,实在是有些多此一举。除非这真的是什么蛇精之类的精怪,毒性都在牙齿里,却也解释不通萧丝雨为何不曾中毒。
阿灵盯着地上的血迹看了半天,倒也没有把它看出一朵花来,又转头问花怀袖:“你说,杀死他们的人,会不会也与你有仇?”
“有八成的可能,他的仇家是所有的花家人。”
南入竹问:“那另外两成是什么?”
花怀袖沉默不语。
阿灵突然问道:“你身边不带护卫吗?”没有等花怀袖回答,她又道,“看来,你是觉得两成的可能性比八成更大一些。”
南入竹奇道:“二怎么会比八大?”
“原来是两成与八成,但若是知道了些别的信息,说不准就有十成把握了。”
花怀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越发促狭了,既然已经知道,那又问我做什么。”
听他承认,阿灵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阵,问:“几成把握?”
“我得知消息后,便去见了娘。”花怀袖死死地攥着扇子,指节有些发白,“许久后她才出来见我,说让我不要担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想插手吗?”
花怀袖僵硬地摇了摇头。
“那就不要去想,不要去管。不是每件事都要弄明白的,开心地活着比不开心地活着要好。这不都是你以前告诉我的吗?”
花怀袖只能苦笑:“由此可见,说起来总是比做起来容易的。”
他盯着血迹看了一阵,终于挪开了目光:“走吧,昨天的干果吃起来可还能入口?喜欢的话我再去给你们拿一些?”
阿灵知道他不想多提,点头同意了他的话。倒是南入竹脚步有些犹疑,阿灵奇怪地看了眼她,她犹豫地说:“昨天还见到的人,今天就死了,倒是让人觉得......怪可惜的。”
“你能这样想,”阿灵握住了南入竹的手,用力捏了捏,“很好。”
阿灵知道,南入竹最初是不把人的性命当一回事的。或者说,她对世界的认知只局限在南山上那小小的山寨里。路人是可以截杀的,那是山贼的本行当;自己送了性命也是毫不可惜的,山贼被侠客一排排地砍死,那是她司空见惯了的。
只有当她意识到生命是多么丰富多彩时,生命的流逝才是令人伤感的。
“不过你要记得,如果有人要害你的时候,不管多可惜,都只能让他们去死上一死了。”
“知道,”南入竹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有人要害你,我也不会让他们得手的。”她看了花怀袖一眼,又加了一句:“你也是。”
花怀袖笑出了声,这是今天他笑得最真心实意的一次:“那便多谢南姑娘了。”
花怀袖带着她们往厨房里走了一趟,搜刮了些干果点心。只是他并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只放空眼神剥着坚果,坚果肉都便宜了阿灵和南入竹二人。
花家的弟子统一穿着硬底的靴子,走动时砸得邦邦响,都朝着一个方向过去。不一会儿,又一队人骑马过去。
阿灵看着花怀袖心神不宁的样子,出言道:“看来今天想要拜会你母亲的不止你一人。你要是担心,就过去看看。”
花怀袖摇了摇头:“过去的都是她的人,她不会有事的,我过去反而会妨碍到她。”
“好多人啊,是在抓那两个凶手吗?”南入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道。
花怀袖一愣:“两个?”
“是啊,这两个人死法不一样,难道不是被两个人杀的吗?”
阿灵想说这不一定,但又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与花怀袖二人对视了一眼。花怀袖蹙起了眉:“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