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贺羽扬带着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和生活。
大院的新人要学的东西、要做的项目、要加的班太多。
但哪怕他凌晨改方案做调研,白天被领导甲方北南,邻近下班的时候被领导留在办公室里开会,也能挤出时间打理自己的形象、跟乐以鸣约会。
他几乎是以透支自己健康的方式,维持工作与恋爱同时运转。
但那个时候他丝毫不觉得疲劳,大脑违背身体给出的信号,反常地高度兴奋着,奖励他继续这样下去。
不得不说,乐以鸣带给他的新鲜、刺激、浪漫拓宽了他世界的边沿。
贺羽扬本硕连读在这座城市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又在这儿定下了大院儿的好工作。直到乐以鸣让他知道了,其实他从未真正地认识过这座城市,又带他见过那些未曾见过的风景。
“玩乐”也是需要学习的。乖孩子就像是马戏团里从小被栓脖子的小象,哪怕长大了,早已有足够的力气和能力挣脱枷锁,却还是带着脖子上的伤痕,被一根细细的小绳定在远处。
现在,远处的烟火太美了,还有同伴在招手,贺羽扬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进而踏出了那一方乖巧的小天地。
那些富贵人家早已玩惯了的消遣,足够普通人家的乖孩子“见世面”了。
在贺羽扬见识到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生活,原本狭窄的社交圈也涌入了形形色色的有趣人类,拓宽的视野逐渐形成工作上的灵感,全方位地说服他继续忘我地沉醉在这段狂欢节一般炽热又甜蜜的关系中。
种种迹象早就摆在他面前,他早就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但他却将这些东西都抛到脑后,一股脑地把自己能给的全都掏出来。
他觉得这段火热的感情进展很快,殊不知乐以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玩玩爱情游戏,说些**的玩笑话固然能解闷儿,是无料生活的调味品。但真正的乐趣还是要在“正餐”上,佐料的存在只不过是给正餐提鲜罢了。
长这么大,乐以鸣空窗期不多。
月抛、季抛、校抛的情人谈过不少,巧的是刚结束的这段是异国抛。如今他才回国没多久,一时半会儿身边没有合适的人。赶巧了贺羽扬又着实对他这阵子的胃口,他倒也愿意多品品滋味再大快朵颐。
正是这样“两厢情愿”造成的疏忽,使得他们撞号这件事情,是已经滚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的。
乐以鸣只做Top,名声在外那么多年,多硬的骨头都能让他给弄酥了、弄服了。他甚至很享受哄骗一个男人“放下偏见”“放下尊严”成为他的俘虏的过程。
偏偏,在贺羽扬这个看上去没有剧烈反抗的人身上,因为激将法栽了跟头。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也勉强不了他。
但他不知为何,就着了贺羽扬的道。
可能是愿赌服输,也可能是面子,还可能是被好奇引诱,更多是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总之就是在意乱情迷、欲念与激情作祟时,鬼使神差地让未曾有人触碰的防线浅浅开了一道口子。
然后,日子长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不赖,新鲜,轻松。那就暂且多玩几次不一样的吧。
总而言之,乐以鸣对待这位新情人的态度,只是寻常中,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罢了。
对贺羽扬说的那些情话也不能全都算作是假的。
在他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时,看着顺眼、谈着舒心、身体也契合的贺羽扬就出现了,还与他从前交往的人截然不同,说的话是连他也没听过的好听,做的事也是前所未有的叫他舒心。
所以,当潘率杰对他说“这个估计你能稀罕久一点吧”的时候,乐以鸣是感到诧异的。他没觉得贺羽扬有特殊到这种程度,也没太当回事儿。
“那么帅,人神共愤的帅哥啊,卧槽,你也照样玩,心如止水。”潘率杰啧啧咂嘴,“还得是你啊!”
不只是潘率杰,其他见过贺羽扬的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反应。
乐以鸣诧异道:“有那么好看吗?也就那样吧……”
大家竟然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
“你这是‘悔创阿里马爸爸,不知妻美狗东哥’啊!此处禁止humblebrag凡尔赛大师。”潘率杰坚持认为他只是在以貌似谦虚的姿态炫耀,“你倒是说出一个你男朋友不够好看的地方,说说对他哪里不满意啊!”
乐以鸣在包厢里,远远地望向窗外,他看到了球场上正在同大满贯明星网球选手签名合照的贺羽扬。
这么一看,他才发现——无论是从整体看还是单个拎出来挑细节,他竟然在贺羽扬的脸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该刚硬的地方有男性的硬朗,该柔和的地方也恰到好处地温润,该圆的圆,该方的方,该高的高,该平的平,三庭五眼之间互相配合得恰到好处,身材也好得没话说。
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一时间找不出可以增删的地方。
偏偏这时候贺羽扬拿到了签名,笑得那样的鲜活,乐得好像天下所有好事儿都砸在他身上。转而,他又带着那样过分刺眼的笑容看向包厢的方向,冲乐以鸣挥手。
这一刻,乐以鸣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贺羽扬真的是一个比常人好看很多的大帅哥。能做到耐看、灵动、挑不出毛病,已实属难得。
或许,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特别仔细地看过眼前的这个人,才连旁人一眼看得出的东西也毫无知觉。
他眼里的贺羽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努力很愚蠢,但又有些可爱。
乐以鸣的脑子里蹦出来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可转头又跟眼里发呆时才能看到的透明小虫一样,醒过神来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确实没觉出贺羽扬对自己有多么特殊,友人们一波又一波“收心”“万花丛中过,终于栽倒一片叶”“回归家庭”的调侃让他心烦。
“换换口味么,确实挺喜欢的。”乐以鸣漫不经心地说,“体贴事儿少、干净、好看,几乎是个不可能三角,要么作得要命、要么贪得不行。我好不容易碰上个这么乖的,可不得先紧着他用?”
潘率杰不信,“你可悠着点,别把自己玩进去了。小心越是这样的,越容易玩不起。万一到时候他想不开、接受不了,跟你搞起事情来没完没了。”
“不会的。他很在乎他那个大院的工作,撕破脸把事情闹大对他的前途来讲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他也确实喜欢我。他那性子清高又穷讲究,做不出过激的事。”
那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的,风还有点冷。
但贺羽扬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指尖是木的、麻的,什么时候手里攥着的签名海报掉了、掉在哪儿了都不知道。僵硬的脖子每根肌肉都灌了铁锈,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意扭过头,看向那扇门背后的世界。
七彩的、荡漾着油脂涟漪的泡沫,轻飘飘地就破了,连个响都没有。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梦里,还是过去的那几个月才是梦里。
当下,他是迟钝的,甚至没有太大的、太激烈的悲伤,或是愤懑,或是羞耻,亦或是别的什么。
什么异常的情绪都没有,贺羽扬只感觉脑子被罩了一层罩子,与外界隔绝,又朦胧听得见。
他等了一会儿,敲响包厢的门,若无其事地坐在了乐以鸣身边。他习惯性地做那个活跃气氛的“开心果”,不会让任何一句话冷着掉在地上,同包厢里的友人们说笑。
“友人”吗?
或许从来不是,这群人都知道他是乐以鸣的“新宠”。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新朋友、新人脉。可笑,一个玩意儿怎么配?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人。
而他们的态度,正是乐以鸣对他态度的映射。
事已至此,贺羽扬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但他情绪很稳定,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皆是如此。在没有想好之前,他不会或者说不能做出过激的反应。
第二天贺羽扬还有工作,要赶凌晨的飞机出差,他从熟睡的乐以鸣身边离开时一如往常那样轻手轻脚,准备了对方喜欢的早餐、烫好了对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挂起来,留下他画了当日天气图标的便签。
虚假的平静在飞机即将起飞时终于维持不住,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报复性反扑。
剧烈的胸痛和呼吸困难让他倒在地上,惊动了整架飞机的机组工作人员和乘客他被怀疑是急性的心脏疾病送医,飞机因此延迟起飞时间。
长这么大,活了这么多年,贺羽扬从来没给任何人添过这么大的麻烦。
一个身体健康、年轻力壮、没有家族史、没有异常先兆、没有慢性疾病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心脏出问题?
贺羽扬自己也想不明白。
直到医生问他,“最近有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者经历过比较大的变故?”
他短暂地愣住了,愣神的瞬间心里已经划过了万千思绪,但他只是轻轻点头。
原来不是他不伤心,只是那些心痛的发生没有被他察觉。
他也是这次进了急诊,才知道人太难过的时候真的有“心碎综合征”这种稀奇古怪的病症。无可量化的、看不见摸不到的悲伤,会借着躯体表达出来。
几个小时折腾下来他的体征渐渐稳定,离开医院,也增加了不小的一笔支出。
未曾伤敌分毫,先自损八万。
那个时候,贺羽扬才意识到他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乐以鸣。
甚至,他所喜欢的大概率只是一个冠上了乐以鸣容貌的幻影,一种对恋爱的向往和期许。
他惊觉,自己与这个人的所有相处都带着一层燃烧激情为代价的滤镜。他是被自己的一厢情愿所蒙蔽。
在他来看,喜欢与爱意是很珍贵的东西,尤其是思想和内心足够成熟、不会因为身体激素水平的浮动而影响决策的理性成年人,能够发自内心地欣赏、向往一个人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感情了。
可乐以鸣既不欣赏他,也不向往他,更不尊重他。
他的恋人只是在“享受”他。
对啊,他们生而不平等,又谈何“爱”呢?
贺羽扬这个状态,出差早就去不成了,倒是把部门领导也吓得不轻,赶紧放他回去休息,生怕他再出什么问题。
其实,他是不愿意回家的。
那个租来的次卧里,还放着他为乐以鸣生日准备的礼物。省吃俭用攒钱买下的奢侈品牌钱夹,正在制作手工立体书,电脑里甚至还有一份熬夜做出来的工程文件。
他设计了一个自己的理想之家,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有乐以鸣的未来。每一处都藏满了他们之间的回忆,有他们去过的地方、听过的歌、玩过的游戏、对未来的期许……
叫他如何面对?
而他又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