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月光照从城墙上照着空殿的檐角,沈扶砚倚着墙头朝下望去,浪潮般的火光扑向空殿前坪。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清走在火光最前处有一星白点,下意识拿脚尖踢了踢蹲在墙角叮咣摆弄的人:“你的消息比沈皎还灵通?”
“三宫六院百十号人,很难没有动静吧。” 贺朝澜腾出手朝门楼后指了指:“我刚才就在你身后,远远看见那链子精和别人也见了面。盯着你的人不少,还有群搜宫的。”
地上堆放着许多东西,低头间又多了盘糕点和几只杯盏。贺朝澜还在他腰间的囊袋里搜寻,翻腾数回找出一捆绷带。
沈扶砚一哽:“你把我的祭幡扯下来了?”
“贼不走空。”贺朝澜将祭幡扯成小条,递向沈扶砚:“绑一下?”
见沈扶砚没有拒绝,贺朝澜起身撩起他的袖摆。他瞥了眼如红珊瑚般蔓延在手臂上的划痕。唰的一声,他抽出把半掌长的匕首。
寒光闪过,夜风中的琥珀香气倏然缠绕,沈扶砚警觉道:“做什么?”
“席条的刺还在里面,所以才流血不止。”贺朝澜头也不抬,拿刀尖细细挑了一处。刀尖压下,血滴即刻沁了出来。浑圆的血珠粘在刀口上,几乎能照出他带着面罩的容貌。
“小事,别关心。”沈扶砚不以为然。
就在沈扶砚和方听晚分别后,花墙小道还没走到尽头,就冷不防被人拦腰一夺带上了城墙。
贺朝澜背着一支卷轴从空殿方向来,掠上城楼后,沉重温凉的细轴交到沈扶砚手上。展开窄幅长卷,将加蜡砑光的纸张展露在沈扶砚面前。
事情凑巧得令人起疑,贺朝澜挑中的竟是河漠随车来的桑皮纸。沈扶砚一寸寸抚过纸张,这样一张卷轴,却没有在上面做任何标记,唯独在轴筒上写了天子画像四个字。照贺朝澜的话说,桑皮纸价贵稀少,有市无价未必不能卖上两千金。
河漠心思直白,只是想要个质子过去羞辱。只是上辈子他的车马踏上异域的黄沙,迎接的使臣个个都认识他。沈扶砚猜不出又是王庭中的哪位深居简出,突然有了兴趣想要画像。
“刚才还那卷轴,差点撞上。”贺朝澜突然抱怨。
“东西是有市无价,但你要典出手卖也是有去无回。”沈扶砚借着月光,认出了他宫里的酒壶:“轴筒上有字。你我买卖还在,不至于坑害致此”。
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贺朝澜动作轻缓地抽出陷进皮肉的席条,头也不抬道:“那卷轴很重要?”
沈扶砚隔岸观火,遥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空殿前光点闪动,看来沈皎是一副搜宫的架势。他缓缓道:“那是贡品,记档都有三册。能没有的早就没有了,剩下的……不容有差。”
“我看未必。”贺朝澜继续挑。
手臂上传来慢条斯理的剥离感,随着分叉的小刺一个个被挑出来,沈扶砚夸张地觉得手臂都轻了许多。他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血流过皮肤的感觉依旧莫名恶心。
他烦躁地踢倒贺朝澜的口袋:“你这拿得也太多了。”
“别动。”锋利的刀口越发行云流水,很快贺朝澜就开始咬着匕首一圈圈缠绷带。气氛莫名焦灼,他抬头瞥一眼沈扶砚,无端道:“是有些痛的。”
“这个?”沈扶砚轻描淡写:“不必关心这些。”
贺朝澜系到末端,打了个葫芦似的结:“经常受伤?”他抓着细瘦的手臂左右翻转着检查一道,恍然:“也是,男宠嘛。”
他仿佛误会大了,沈扶砚懒得也不需证些什么,继续转头看空殿前的热闹。另一队人已经从东风院的方向朝这边而来,人要齐了。
撕成三份的布条只够包一只手臂,断断续续流血的地方总算是止住。
“几处划得深的已经……”贺朝澜抬起头来,猛然一张苍白的脸撞入视线:“沈——”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沈扶砚忽然膝盖一软,歪斜着朝城墙外倒了过去。电光火石间贺朝澜扯住他后领,在濒临失衡之际将沈扶砚捞了回来。
结实的力道钳着手臂,沈扶砚顺势靠了过去。那自称统统的妖物时好时坏,虽然感觉不到痛楚,但偶尔会突然脱力。他的头枕在贺朝澜臂肘,不受控制的微微朝后仰倒,索性虚浮地带着贺朝澜坐了下去。
贺朝澜看城墙,低头又看了眼绵软得坐不稳的沈扶砚。靠着他的人连呼吸都极其清浅,却不死心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见过不少死相,求饶的、痛哭流涕的、满脸遗憾的。但在沈扶砚脸上,莫名看出一种无所谓的气质。以至于虽然怀里的人气息虚弱,但贺朝澜却意外地笃定让沈扶砚必然能活。
“别忘了两千金还没结账。”贺朝澜托着他的脖颈,不至于让他就这么像要折断了似的倒下去。
闻言,沈扶砚虚弱地抬手,朝着两人之间的月光握去:“人死……账销……”
纤细的指尖落在贺朝澜视线的交汇处,他莫名心中一颤。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沈扶砚的寿衣,妖冶诡谲的绯红千鸟衬得苍白的面色格外刺眼。
贺朝澜恍惚生出一种理所当然,眼前的人本就要穿最柔软的绸缎,裹在薰笼暖香里做王庭之中最珍贵的人。
沈扶砚就该拥有这些,贺朝澜无端地想。念头一起,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倾身朝沈扶砚靠近些许。
指尖离得更近了,连指腹上的罗纹都清晰可见。这只手在贺朝澜面前晃了晃,然后——将贺朝澜的面罩扯了下来。
贺朝澜瞳孔扩大:“……!”
轻柔的遮面落在沈扶砚脸上,遮住了他小巧的下巴。沈扶砚动了动手指,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月光照亮面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线条利落而不过分凌厉,十分对得起那双琉璃般的眼睛。
沈扶砚欣赏着贺朝澜眼中的震惊,得逞地笑了下。
遮面从贺朝澜指尖划过,他顿时明白方才沈扶砚示弱意欲何为。贺朝澜错开视线,一瞬动摇被沈扶砚看在眼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情绪。
“露脸要加钱的。”贺朝澜推着沈扶砚靠在墙沿上,沈扶砚已然恢复,却也没有站起来看热闹的心思。
沈扶砚靠着墙,摆弄着贺朝澜掠走的东西:“祭台上的酒,五金,杯子?杯子是镀金的,三金一个。”他捻起一块点心,在指尖磨成碎粉:“点心快变质了,就当送你好了。够吗?”
他边说边翻过金盏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入盏酒香四溢。他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跟,眯起眼睛透过镂空的瞭望砖欣赏宫苑的夜景。
“勉强。”贺朝澜帮他码齐金盏,难得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有没有命活到还我两千金吧。”
“说了,别对朕太关心。”沈扶砚透过杯口,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朝澜。转手将地上的金杯全部斟满。一杯递给贺朝澜,一杯挪向自己。
摇晃的酒盏放在眼前,贺朝澜狐疑地看了看沈扶砚。只见沈扶砚端起地上的第三杯酒,朝听政殿的方向扬了扬。
随着酒水泼洒在地,沈扶砚平静而轻缓地朝着宫殿举起空杯,敬道:“极乐无极。”
泼尽的金盏顺着城楼上的平缓的砖石滚了很远,沈扶砚望着它,贺朝澜盯着沈扶砚的侧脸。
几分即将消散的温润笼罩在沈扶砚周身,像是他刻在骨子里过的习惯。
短短几次照面贺朝澜已然清楚,沈扶砚做事果决没有那种迂腐的犹豫。即便这缕温润缠着他,也不能掩盖内里的锋芒。那锋芒不像他的刀寒如月华,反倒是霞光般格外明艳。
半晌,沈扶砚随口聊起家常:“你经常受伤?”
贺朝澜将沈扶砚的丧酒一饮而尽:“经常让别人受伤,瞒我没用。”
“劫富济贫?”空殿那边隐约传来骚动,沈扶砚压根没把贺朝澜瞒不瞒的话放在心里。
“也不全是。”贺朝澜也将金盏扔了出去。
金盏停在门楼尽头的铜钟下,内廷外廷分隔之际,有几个上清台的弟子轮番值守着那口丧钟。那些人对着天抛铜钱玩,根本不关心这边的情况。
沈扶砚喃喃自语:宫里的人都知道我活着,宫外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沈扶砚看着那口钟出神,方听晚云山雾罩的话似乎瞬间被脑海中的闪光击中,好像明白了方听晚的意思。他眉目一凛,掌心按住贺朝澜的手腕:“喝了我的丧酒,帮我件事。”
“什么事?”贺朝澜站起身紧了紧护腕。
沈扶砚也跟着站起来,他指着那只铜钟:“晨光将亮时,替我敲钟鸣丧。”
月光下,沈扶砚的红衣仿若火焰,安静地灼烧。贺朝澜看看沈扶砚,又看看铜钟。点了下头,然后将空空的手掌申到沈扶砚面前。
“一次十金。”
“一盏二十。”沈扶砚将他的手掌推了回去:“多的当我赏你。”
不远处,空殿前被火光照得通亮。宫人穿过严阵以待的护卫挤到沈皎面前,愁眉不展地低声报了几句。
志在必得的沈皎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殿下……无人闯殿,也,也无物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