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听晚看也不看沈扶砚手中的匕首,提起衣摆坐在身后的假山石上。长腿一伸,拦住沈扶砚的去路。
山石夹缝里的夕颜对月而开,他抬手碰了下娇弱的花瓣,看向沈扶砚时,眼里露出欣赏的神色:“听说陛下让百官哭临,有点聪明。”
什么好话在方听晚这里听来都不大真切,沈扶砚收起手里没开刃的匕首,重新站定:“你会为我哭吗?”
夜风簌簌,方听晚扼住花茎许久,却终究没有折下。
他轻笑:“陛下,好马不回头,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就没用了。”
沈扶砚静静望着他,望着他手里的夕颜。
方听晚眉头动了动:“陛下把血止一止,或许就有力气继续想了。”
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沈扶砚白着一张脸微微摇头。
“诶?!”方听晚倏地站起来,几度朝着沈扶砚欲言又止,最终急急道:“齐愈清那辆马车,原本是去接沈皎的。”
四周静的石灯烛火摇动,沈扶砚仰头站在他面前,无辜地眨了下眼睛:“哦。”
方听晚本要等着沈扶砚好奇的话卡在喉咙里:“不是,还不够吗?陛下刚失踪的那几日,就连齐愈清也找得几日未曾回府。不久,沈皎也加入进来,找着找着,他就把自己找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陛下猜猜……他怎么就自己不见了呢?”
“不猜。”沈扶砚淡淡。
方听晚闭了下眼睛,良久,如同对宫帷习惯了如指掌般熟络道:“那些原本注视着陛下的眼睛,沈皎殿下都巴不得都夺来看着他不是吗?”
沈扶砚分毫不动地看着似乎要被耐心耗晕的方听晚,问道:“方大人意思朕和皇弟不睦?”
月光落在沈扶砚脸上,方听晚这才仔细看清他的面容。长得温良的五官之中,只要着一丝颜色,便能展露出出格的气质。
方听晚心中股掌之间的玩味渐渐消弭:“想来陛下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说话间,头顶阴影再次掠过。沈扶砚收回心思,趁他心累迅速脱身。可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件光滑的东西从方听晚的袖笼中递到沈扶砚手上。
方听晚含笑,扬了扬下巴勾着他去看那物件,丝毫不见疲惫:“太常少卿与我在太元宫有些交情,贡品杂乱,他偷了件觉得不起眼的东西。
可怜他那颗脑袋和老南瓜似的,拍着响里头空。当差五年了还以为我是灼芳宫的人,托我献宝呢。如今东西过了我的手,我看也是看过,不看也是看过,索性与陛下共赏。”
沈扶砚触过竹筒上毛刺凸起的竹节,这样粗粝的竹子他见过,不在大祈,在河漠的皇庭中。
几颗稀疏的细竹长在阳光刺眼的中庭花园里,他坐在竹影中吹了整个下午的风。没等来召见他的河漠王储,倒是因为思乡情切病倒。醒来时,手中便握着这样一节细竹。
沈扶砚摩挲着手中的竹筒,方听晚拿袖子推了推,催道:“看呐,还准备拿回去不成?”
竹筒里装着半片裂口歪斜的厚纸,沈扶砚心中暗喜:“他们要天子画像?齐愈清知道吗?”
方听晚靠得更近些,像看准备开花的夜昙一样看着沈扶砚,面上的银链闪闪发光,讳莫如深地笑了下:“两国秘约嘛,无外乎是刀俎鱼肉砧板,陛下也看了,陛下可以先做选择。”
见沈扶砚又要动那根链子,方听晚连连到:“陛下是刀!陛下是刀!”
方听晚的云山雾罩里多了一分邀功的意味:“陛下认识这纸的呀,这纸是宫中的轻羽纸,绝密。得到绝密的人将纸送回来一角,你说是不是原本纸上的东西要兑现了。陛下,您得让这画像画出来啊。”
沈扶砚离得近,方听晚身上若有若无的荷蕊香并不刻意。荷香清淡,蕊香醉人,方听晚醉翁之意和沈扶砚一拍即合,都有把这件事扯到沈皎身上去的意思。
谁不知道沈海廷把沈皎放在心尖上,沈扶砚捏着方听晚的银链,暗忖这人莫不是大预言家:“此事蹊跷,你觉得画中人应该是谁。”
方听晚并不答,悄悄地拂开沈扶砚的手:“蹊跷的事多着呢,这几日还有一条秘闻……河漠的储君也不在王庭。”
假山外脚步声乱成一团,方听晚扣着银链,胸有成竹地闲聊时,顺便把沈扶砚引着往阴影中走。
沈扶砚咳了两声,藏在那扇阴影下。宫中谁的心思因什么而变动,是十分难得的消息。沈扶砚微微颔首:“方大人为朕留意,来日必当重赏。”
说完,他明显感到这片阴影动了动。
假山道里传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方听晚轻道:“上清台淡泊名利,难道陛下眼里微臣只有赏罚而已吗……”
他声音微小,但并未刻意靠近。极其不真切的抱怨里,沈扶砚手腕被方听晚虚虚扣了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条一人宽的花墙小道。
“走那边。”方听晚调笑般地叮嘱:“朝夕哭临鸣钟万次,服丧这活计累死累活还不讨好,陛下你可千万别死了。”
沈扶砚未做多想,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道尽头。
窸窣的枝叶声静下来的时候,水潭的来路上一抹玉色广袖衣袍轻声靠近。
沈皎。
沈扶砚坐上皇位前时,沈皎便被送出宫外暂避风头。由太元宫使一人教导,将他接到府上。沈皎日常起居依旧按照宫中习惯,没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许是思念亲人常常抱病喊痛,齐愈清也是关怀备至,深夜送他与太妃团聚。
这几日眼见齐愈清忙碌冷落,沈皎倍感委屈。听说皇都人人都围绕着沈扶砚失踪一事打转,便也偷偷藏起来,果然不过一日齐愈清便亲自找到他,如往常般将他带进宫中。
他遥遥望见方听晚和沈扶砚在阴影下说话,心中莫名委屈不快。瞬间眼泪凝在眼眶中,刚要靠近,方听晚的目光却让他止住脚步。
直到沈扶砚离去,沈皎才上前学着曾经齐愈清拜见上清台的样子拜了一拜:“仙长,我和宫人走散了,能否将我带回宫去。”他眨巴眨巴眼睛,眼泪竟然已被吹干。
许是刚才见过沈扶砚,方听晚并不觉得十分惊艳。更是难将众人口中风月无双的沈皎,和眼前这个无泪空吟的人扯到一起,他拱手道:“这就是去灼芳宫的路,殿下想必十分熟悉。”
听到方听晚疏离的语气,沈皎僵在原地。他方才隐约听见的声音分明柔和而有礼,与现在划清关系的样子截然不同。遭人拒绝的沈皎脸色惨白,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羞辱一般:“我分明看见你和皇兄拉拉扯扯。”
一定是沈扶砚刻意的,否则怎会有人不顺他的意。他话说出口,又想起自己需要维持那副乖觉少年的样子,遂双手交叠将头垂低,眼泪也在此时重新落下。
方听晚退后一步遥望夜空,淡淡道:“殿下多虑,你的皇兄并不让我拉扯。”
沈皎险些将袖摆捏皱,转而理解地抬起头来,眼中露出似水的关心和柔情:“我皇兄还想攀扯你?!”
方听晚再退一步:“殿下不要说笑,是小道想要攀扯陛下。陛下秉公清政,不予搭理。”
沈皎不仅眼角,连鼻头也微微泛红,委屈地嗫嚅:“可是夜晚昏黑,我的宫人都抛下我而……”
方听晚随手摘下一只挂在檐下的灯笼递给沈皎:“殿下可以点灯。”
微弱的火光摇了摇,映出沈皎皱起的脸。
他这样拿着灯回去,未免太过憋屈,捂着胸口道:“可是无人相伴,宫道骇人,实在让人不适……”
沈皎作势要往方听晚身上倒,一把折下的花枝却生生拦在两人之间。
方听晚笑道:“这是桃枝,辟邪的。殿下一定可以。”
沈皎面上灼热滚烫,仿佛被人拿开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遍。见方听晚已经不再看他,反倒是望着沈扶砚刚才离去的那条路。沈皎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通往灼芳宫后空殿的路。这几日空殿被沈海廷守成禁地,沈扶砚竟敢抗旨。
心念一动,沈皎抱着花枝礼了礼,快步出了错落的假山朝灼芳宫方向走去。
方听晚冷冷瞥了眼沈皎的背影,不多时,隔着假山听见花枝落地被踩得粉碎的声音。
花墙后,并未离开的沈扶砚微怔,他从未见过有人不买沈皎的帐。这方听晚定然是欲擒故纵,套路颇深。
沈扶砚思绪蔓延,上清台,好像是皇都一股闲云野鹤的势力。从前便听说有权无实,在争夺中悄然销声匿迹。
想起上一世的倒台,沈扶砚决定哪日若是再见,不如让方听晚再算一卦一并牵扯进来。思索间,圆滚的隼再次从头上掠过。
方听晚听见花墙响动,眼前金光一闪。他额角作痛,接住空中飞鸟砸中他的东西。细小的金片落入掌中,一道黑影朝着沈扶砚离去的方向追去。
银链在风中轻摆,方听晚并未多加阻拦,抬手叫来两个上清台弟子:“空殿的守卫都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