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两坊昼间开市,人多得脚不沾地。沈扶砚挤在推搡中顿觉头晕目眩,挤出几个字来:“鸿胪寺那帮人怕不是哭傻——啊!”
肩头一轻,沈扶砚几乎被拎出人群,他仰头看着挡在眼前的身影,贺朝澜撩开帷帽一角,被他拽到面前:“你这叫什么办法?”
脖颈上突如其来的痛感,让贺朝澜沉静的脸上闪过一瞬凶狠。沈扶砚分不出是邀功请赏还是威胁,只见他笑得张扬,盯着自己不退不让地吐出两个字来:“陛下。”
这股狠戾从沈扶砚心头闪过,重生这么多回,他终于觉得这忙得无趣的人生有了些意思。
仿若在皇都人山人海的街巷里抓到条藏不住獠牙的狼,陡然想要驯服它,让它戴上铁圈嘴笼成为最好的狗。
沈扶砚透了口气,靠在墙角推了把贺朝澜:“把那灯挪一挪。”
支棱的提灯架子挡住视线,贺朝澜不疾不徐回过身去,竟然悠哉自连排穗子上划过,逛街似的:“你要哪一个?”
“就你手上这个。”沈扶砚将珍珠抛进老板手中,东西即刻送了过来。玉蕊花灯中无烛火,巴掌大一个拴在细长圆杆上:“走吧。”
隔着纱帘,贺朝澜的视线挖了过来。
“哦,方听晚塞了我一斛宫制珍珠。”沈扶砚翻手又摸出一颗,随口报价:“一珠两金,过期不候。”
贺朝澜没听见似的挤在路边观望,趁着一群人潮涌过,及时自然朝沈扶砚伸手:“走。”
他未曾回身,右手递到沈扶砚面前。僵持数秒,直接摸索着抓住他的指尖。
急切的力道带着沈扶砚穿过人群,像是浮水之舟在人山人海之间破出一条道来:“走慢——”
街边戴花的,弹琴起舞的从沈扶砚身边经过。白日晃晃,走马灯似的。
沈扶砚指尖被捏得微微发热,他有些恍然活着真好的错觉。
贺朝澜回头道:“可惜了,不是夜晚。”
“夜晚又如何。”沈扶砚无暇摁住帷帽,纱幔摆动之时,两个抱着花枝的少女从身侧穿过,帘下容貌只需一瞥,瞬间交错霎时脸颊绯红。
桃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贺朝澜身上。
“晚上接委托陪人逛街,十金一次。” 贺朝澜利落果断。
沈扶砚提着灯懒得理他,莹莹玉蕊在摇晃中颤动:“我看你还是接悬赏快。”
“只是走路逛街,顺手的事。”贺朝澜指了指头顶夸张的飞檐:“五华楼到了。”
拥挤的视野一下被红丝绿带装点的檐角带进天际,豁然开阔下五华楼虽然只有三层,磅礴气势依旧扑面而来。
贺朝澜在阶梯前松开了手,抱着手臂打量起百凤朝东的画梁:“从哪扇窗子进?”
沈扶砚眉峰一挑:“我是谁。”
“……”贺朝澜眯起眼睛,默默无言。
“我是齐愈清的男宠啊。”沈扶砚款步走上台阶,金环叩响,即刻出来个身穿万字纹衣的高个。
“门帖。”高个面无表情伸手,活像机器:“没有门帖,不可进入。”
“我是……”沈扶砚抬手欲证身份,被高个挡了回去。
“没有门帖,不可进入。”高个直直看着他。
“我、”沈扶砚非掀了帷帽,给他看——
“没有门帖,不可进入。”
沈扶砚和高个推拉几个来回,恨不能给自己造点谣言。僵持中,一张金纸突然递到眼前。薄薄纸片在风中颤栗,握着它的手却像刚刨过地,指甲里满是污泥。
“要不……先让我进?”
“赵久语?!”
赵久语闻言侧头,他大退一步目中震颤不已:“你、可、我……”他低头看看手上的门帖,又望向沈扶砚,两难之时破釜沉舟,指着沈扶砚大喝:“还不让沈皎殿下进去!”
听到这两个字,高个顿时让开。贺朝澜眼疾手快撩起玉帘,沈扶砚紧随其后快步进入门中。
“你是齐愈清男宠?”噪杂人声中两人回身望去,贺朝澜歪向沈扶砚:“那沈皎可比你像。”
沈扶砚睨着通天般的高门,金砖尽头一身素衣的赵久语验过门帖也朝他走来,他漫不经心道:“对,就这么传。”
他将贺朝澜晾在一边,虚虚抬起赵久语伸到面前的两只乌漆麻黑的爪子:“赵大人不必多礼,挖地回来?”
赵久语手掌在袖子里搓了搓:“是是,今天侍弄花草,着急匆忙了点。殿下来买东西?这里我熟,您是沈皎殿下,您得上二楼。”
他朝着雕花木楼梯飞快地扫了眼:“马上就要开市了,事不宜迟啊。”
硕大的貔貅悬在楼梯口上,沈扶砚顿时想起吃人不吐骨头那老话。他磨磨蹭蹭半天,赵久语实在是等不及,催促道:“这里见过沈皎殿下的人也不少,要是知道我做了伪,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说罢他就将人往楼梯口带,边走边道:“沈皎殿下的名字在这里比圣——比较吃得开。”赵久语唯唯诺诺,不等沈扶砚开口自己招了:“微臣着急,微臣是来卖东西的。”
“你也缺钱——”沈扶砚话未说完,门口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
“还请看看清楚,那是沈皎?!那你看我是谁?”沈皎被人堵在门口,往来人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面上还未显出怒意,只是神色已经极其不爽。
“没有门帖,不可进入。”
沈扶砚将提灯往急得跺脚的赵久语手中一塞,磨蹭着听了会高个的推拉,才在催促的眼神中不紧不慢地上楼。
转过楼梯折角,两边墙壁上的花纹逐渐加重变繁。沈扶砚隔着纱幔望去,深红翠绿循循诱人深入幻梦。
“这画恍人心神。”贺朝澜快步向前:“看着我的脚跟快走。”
二楼金辉晃眼瞬间开阔,沈扶砚站在朱红围栏边朝天井下望去,赵久语正从缓缓飘落的金片雨中只身穿过锦鲤浮动的池塘。
“哟,赵大人终于是混进来了。”头顶飘来轻浮的议论:“赵清高还不是得进来换银子,听说了吗?他家老头病得要死他是分文不掏,拿钱填了淮南的河渠。赵家啊,快散咯。”
接连的笑声连同不断散落的金纸一道落下,沈扶砚见赵久语走到角落,将周身和地上的金纸都捡了起来。
沈扶砚伸手接了一张,菱形金片落入掌心。
“真金?”
“假的。”金纸从沈扶砚手上落了下去,飘飘悠悠有沉入水底:“得快点,沈皎进门了。”
贺朝澜朝着沈扶砚指的方向望去,底下果然聚起三两吟诗作对之人,抬头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指指点点。口中品评着垂条上的笔迹,时不时却瞟向二楼:“来不及了。
“别看了,先走!”贺朝澜扣住沈扶砚手腕,在红绸纷乱的游廊间穿梭。
廊上人杂诸多门扇,沈扶砚卸去帷帽随手挂在一间天字门房前。顺便将门口的雀羽披风拿来盖在身上。
“这茶下官喝了浪费,还请大人品评……”
“哈哈哈,字画?自然是无价之宝了……”
随着沈扶砚不断往前,高谈阔论也一并收入耳中。很快,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鼓点似的越来越快。再往前朱红绸帐渐密,而人声却骤然安静。
贺朝澜望着死路尽头的铁门,缓缓将刀握在手中。刚要开口,沈扶砚拍了拍他肩膀,朝他身后走去。
叮咣,叮咣,转眼间机关锁齿轮逐一顶开。
“好手艺。”贺朝澜闪身入内,随手挑了支灯台插在门上。
“齐愈清嘛,”密码都一样。
沈扶砚道:“我了解。”
室内漆黑一片,沈扶砚从容走路两步便被一绊,摔下去时贺朝澜的冷焰火刚好照亮他手下巨大的木箱。
冷火焰下,五指陷在熠熠生辉的金属之中。满满一箱金豆,晃得人眼睛生疼。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抓起一把塞进口袋。
“金库?”沈扶砚拿着火光一扫,箱子侧面刻着齐愈清的名字。
“砸门!快砸门!”
“有门无窗他们出不来,快去叫当家的!”
一扇重铁门外,人声突然闹得沸反盈天。约莫过了一刻钟,才终于恢复到死寂的水平。
沈扶砚当即明白他们口中的当家到了,但他动也不动,十分餍足地躺在钱箱里。懒懒道:“装好了没有?”
“没有。”贺朝澜一丝不苟。
“你这不像寻常缺钱了……”沈扶砚借着昏暗一点点描着他动作,看不出端倪。
“母亲重病,父亲好赌,还有个愚蠢的弟弟。”贺朝澜照本宣科,他的口袋很特别,装进去听不见声响:“你多多惠顾生意。”
“得空抓一把过来。”沈扶砚勾勾手指。
言既出,贺朝澜立刻捧着一把金豆来到面前。
“撒,朝朕撒。”沈扶砚躺得平平整整,面带笑意。
见贺朝澜露出不解的神情,迟迟没有动作。沈扶砚抬手将一颗金豆对着冷光:“看见这瓣花纹没有?没磨透,这都是朕的钱呐。”
哗啦一声,沈扶砚身侧叮咣作响,细碎的金豆落雨似的砸在身上,不多。贺朝澜冷冷看着他的笑脸:“不痛吗?”
“你被钱砸会嫌痛?”
“但会砸死。”更多的金豆落了下来,贺朝澜也笑起来:“他们在开锁了。”
沈扶砚嗯了一声,他窝在雀羽披风里,呆呆看着点点金光落在翠色之间,不可方物:“开就开嘛,打开了再说。”
“抢占先机。”贺朝澜不由分说,抱起沈扶砚一并塞进柜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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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