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街,将军府。
姜叶梨一下花轿便看见将军府新换了匾额,书着“镇北侯府”四个金色大字。
聂阳祖母沈老太君亲自带人等在大门口,看见姜叶梨下轿,连忙迎上前来:“见过平安郡主。”
姜叶梨上前一把握住沈老太君的手,将人不动声色地扶了起来:“奶奶,叶梨饿了。”
沈老太君在风中站了太久,和姜叶梨也不熟悉,乍一见姜叶梨连盖头都没盖,顶着一张大花脸跑下花轿,沈老太君的心脏顿时一紧,也没听清姜叶梨说了些什么,求助地望向大孙媳妇王敏芝道:“老大媳妇,郡主说的什么?”
王敏芝正听何伯说街上的事,闻言笑道:“没什么。奶奶,我们先让郡主进府,进府再说。”
沈老太君略一思考,点头道:“对,我们进家里面再说。何管家,把爆竹点了,将准备好的喜糖、喜饼和喜钱都发出去,老二今日抛下新婚妻子出征,上无愧皇上下对得起百姓,别叫人看了我们将军府的笑话。”
从神建帝下旨赐婚开始,沈老太君的心里便憋着气,且不说姜叶梨是个傻的,仅凭着她姓姜这一点,就绝不可能成为沈老太君理想的孙媳人选。
但圣旨已经下了,花轿也抬到了他们将军府,沈老太君就做不出糟践人家小姑娘的事。
姜叶梨和王敏芝一左一右扶着沈老太君进了将军府,王敏芝偷瞧了姜叶梨好几眼,见她不停打哈欠,便对沈老太君道:“奶奶,先让郡主回屋沐浴更衣吧。”
沈老太君也是这样想的,招来两个侍女道:“春草、夏果,你们先带郡主回赏心院休息,明早也不用到明德堂敬茶,但郡主作为孙媳妇得见聂家的列祖列宗,你们明早直接带郡主去祠堂,记住了吗?”
“是,老太君。”春草和夏果都是赏心院的大丫头,平日里负责照顾聂阳的饮食起居,是姜叶梨在将军府除了聂阳以外最熟识的两个人。
姜叶梨闻言松了好大一口气,不用和公鸡拜堂就好:“不吃饭吗?”
“吃的。”以前姜叶梨来将军府,也多是春草负责照顾她,“您不是最喜欢吃夏果做的饭?我们回赏心院,让夏果给您做几个开胃的小菜吃,好吗?”
目送姜叶梨离开,沈老太君终于忍不住叹气道:“这都叫什么事,郡主是他的亲侄女,他再不满聂家,也不该玩这种阴招,不让两个孩子拜堂,当初何必下旨赐婚。”
王敏芝分析道:“皇上忌惮聂家已久,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折辱聂家的机会。但今日之事,却是郡主一个女孩子受辱多一些,而秦王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皇上和秦王兄弟情深,按理来说,皇上既然愿意下旨赐婚,成全郡主对阿阳的一片痴心,便不该发生今日的事,只怕这背后藏着什么惊天阴谋,会对聂家不利。”
沈老太君冷笑道:“阴谋也好,阳谋也罢,还不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今日皇上能放老二带兵出征,便证明大姜还需要聂家,还需要聂家军,在北境的困局解除之前,皇上是不会对聂家动手的。”
“奶奶说的是。”王敏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却仍不免忧愁道,“只是关于这门亲事的流言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停歇了。”
“人言可畏。”沈老太君拍了拍王敏芝的手:“叫小何多留心一些,特别是赏心院里的人都要把嘴管好了,就算郡主不懂这些,也别叫污言秽语脏了她的耳朵。”
而另一边赏心院内,姜叶梨洗完澡,正赤着脚倚在窗户边上,盯着面前的庭院出神。
自从聂阳父兄沙场殉国,聂阳一肩扛起将军府的重担后,姜叶梨有大半年没有来过赏心院。此时难得静下来,姜叶梨看着眼前新翻了泥土的庭院,在冬去春来间,只有墙角的老梨树没被铲走,还抽了新芽,觉得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春草拿了软鞋给姜叶梨换上,姜叶梨问春草道:“春草姐姐,我的嬷嬷和姐姐们呢?”
春草一边帮姜叶梨擦头发,一边按照何伯交代的话回答道:“回郡主,少爷出征前特意吩咐过,要秦王府来的陪嫁都去学拳脚功夫,等他们学会了才能到后院来保护郡主。”
“原来如此。”姜叶梨闻言精神了许多,却不知聂阳此举是要树威还是铲奸,“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学会?”
自然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春草不忍心骗她,只含糊道:“这可说不准,学武这事讲究天分。”
听春草这么说,姜叶梨心里有了谱,状似不经意道:“那赵嬷嬷最好一辈子都学不会,但殷姑姑一定要马上学会才好,明早起来,叶梨的辫子还等着她来梳呢!”
在洛雪院,自从先王妃留下的人被赵嬷嬷一个接一个拔去后,姜叶梨便没有了自己的势力。殷姑姑是秦王妃送进洛雪院的,虽然和姜叶梨也不是完全一条心,但姜叶梨身边需要一个秦王府出身的“自己”人存在,所以她必须要保住殷姑姑。
春草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默默记住了殷姑姑的名字,又问姜叶梨道:“郡主不喜欢赵嬷嬷吗?”
姜叶梨郑重地朝春草点了一下头,又神秘兮兮地凑近春草低声说道:“赵嬷嬷是父王派来洛雪院看叶梨有没有听话的眼睛。”
春草闻言一惊,虽然知道赏心院很安全,但还是下意识扫视四周,确认屋子里确实只有她和姜叶梨两个人后,才长舒一口气道:“郡主,您听春草的话,这话可不兴再说了,知不知道?”
姜叶梨乖巧点头,和春草讲条件道:“那叶梨要一个大的水缸养乌龟。”
“这多简单。”夏果端着饭菜进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等少爷成亲后,要依着少夫人的意思把赏心院重新拾掇一遍。到时便让工匠挖个小池子出来种荷花不就好了,别说养乌龟了,还可以养些颜色漂亮的小鱼儿给郡主解闷,等乌龟和鱼儿养大了就炖汤喝。”
“啊!”姜叶梨一脸惊恐,“夏果姐姐,你吃了其他的小鱼,可不可以不要吃我的乌龟。”
春草瞪了夏果一眼,“就你是个话多的。”又连忙宽慰姜叶梨道,“郡主别听夏果胡说,小乌龟好好在水盆里养着呢,夏果不会吃它的。”
夏果朝春草狡黠一笑,也帮着哄姜叶梨道:“郡主不是说最喜欢喝夏果炖的粥吗?这个燕窝粥夏果可是炖了整整一个上午呢,您闻闻香不香。”
说罢,夏果揭开了炖盅的盖子,还故意用手往姜叶梨的方向扇了扇风,好让食物的香气能更好地飘进姜叶梨的鼻子里面。
姜叶梨配合地猛吸了两口气:“好香呀!”
“香吧。”夏果对春草得意道,“本姑娘的厨艺就是最好的。”
“你呀,郡主夸你两句还喘上了。”春草无奈道,“还不替郡主盛粥。”
姜叶梨乖巧地在桌子跟前坐下,一口喝下去大半碗燕窝粥,又将各个小菜都尝了一些,填饱肚子后满意道:“叶梨饱了,叶梨困了想睡觉。”
春草拿了茶给姜叶梨漱口,又用湿帕子替她擦了脸和手:“那郡主先休息一会儿。”
姜叶梨点点头,乖乖站着让夏果帮她脱掉套在寝衣外面的薄袄子,然后打着哈欠走向里屋:“好了,两个姐姐你们下去忙你们的吧,叶梨要睡觉了。”
聂阳的这间卧房作为婚房,并没有太多繁琐的布置,除了供桌上摆放的龙凤蜡烛贴着双喜字,便数床铺最为喜庆。
红色的床幔底下是红色的被褥,成双成对的红色枕头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只有铺满床铺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底下压着一张白色的丝帕。
姜叶梨被这张精心打扮过的喜床羞得不行,僵硬地立在床铺跟前不敢表露出来,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才扑上前去,拽着那张手帕的一角将手帕拖到了床底下,然后扒开那些“早生贵子”趴在被褥上面,将脸埋进了枕头里面。
但姜叶梨不得不承认,新铺的床铺真的好软和,还带着淡淡阳光的味道,令她忽然想起了许多的往事。
姜叶梨记得,在聂阳的兄长聂昶此次出征前的几天,她偷偷跑来赏心院找聂阳,是比现在更暖和一些的春天,正好遇见聂昶拿泥巴在赏心院那颗花开得正灿烂的老梨树底下砌了个炉子烤肉。
和话少的聂阳不同,聂昶是个自来熟的碎嘴。那时姜叶梨说话还没现在利索,聂昶问她十个问题,她能答上一个,聂昶也不嫌弃她笨拙,反而夸她比聂阳实诚可爱,每每烤好一把肉串,总是把最好的先分到她的碗里,再是聂阳,最后才是聂昶自己。
姜叶梨被喂了好些烤肉,吃得肚子圆滚滚不说,还当众打了好几个饱嗝。
聂阳用手挡住嘴唇偷偷笑她,却在聂昶再一次将烤好的鸡腿放进姜叶梨碗里的时候,伸手拦下了聂昶的动作。
聂阳道:“奶奶养的那缸金色鲤鱼还记得吧。”
“什么意思?”聂昶不解。
聂阳抿着嘴巴忍笑,又瞟了偷偷揉肚皮的姜叶梨几眼,才吐出四个字来:“不知饥饱。”
“啥?”聂昶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顺着聂阳骨碌转个不停的眼珠子也看到了姜叶梨揉肚子的小动作,才笑着将鸡腿都放进了聂阳碗中,“好好好,这两只腿都便宜你小子了。”
“那郡主喝点梅子酒开开胃。”聂昶又转头往姜叶梨的杯子里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液体。
聂阳刚想再拦,姜叶梨却难得手快一回,捧着酒杯就往自己嘴巴里面倒:“甜!”
“好喝吧!”聂昶得意道,“我夫人亲手酿的。”
聂阳闻言冲聂昶翻了个白眼,端起碗想走,却听姜叶梨大笑两声后,“啪”地栽在了桌子上。
“喂!”聂阳连忙扔下碗筷,手忙脚乱地将人从桌子上捞了起来,只见姜叶梨的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
“你看吧!”聂阳难得有些着急,扶着姜叶梨的脑袋给聂昶看她额头上的包。
聂昶也不知道姜叶梨酒量这么差,虽然后悔却仍嘴硬道:“我又不知道。”
聂阳气道:“她才多大你就给她喝酒。”
聂昶理不直,气也不壮:“你不也喝了。”
聂阳怒道:“我不一样,我又不是小孩。”
“得了吧。”聂昶用筷子干净那头试着戳了戳姜叶梨额头上的包,“你比她大不了一岁。”
姜叶梨脑袋晕乎乎的,又被两兄弟吵得头痛,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叶梨跟在聂阳身后好几年了,聂阳还是第一次见姜叶梨哭鼻子,他还以为她只会傻笑:“不许哭,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姜叶梨很听聂阳的话,立马不哭了,却仍很委屈:“痛!”
她头痛,肚子也痛。
聂阳叹了一口气,将人带回自己房里:“你在这里躺一会儿,大哥已经去找府医了。”
姜叶梨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很快便睡了过去,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洛雪院,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后面都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到秦王府的,姜叶梨统统不知道,只是过了好久,她都还记得聂阳的床好硬好硬,和直接睡在地板上一样。
而如今,聂阳的床却变软和了。
姜叶梨心里觉得怪怪的,手指在鸳鸯戏水的刺绣上扣了半天,连个线头都没扣下来,偏着脑袋扫过屋内陈设,她这才发现连地板都铺上了厚厚的毯子,怪不得她刚刚赤脚踩在地上不觉得冷。
而聂阳以前放衣服的箱子则变成了雕花的大衣柜。
姜叶梨心念一动,走过去打开了衣柜,里面果然已经放上了她的衣服,将聂阳的衣服全都挤在了角落里。
姜叶梨红了耳尖,随手拿起一件聂阳的衣服,是他前年在沈老太君寿宴上穿的锦袍,矜贵的紫色衬得聂阳本有些疏离的眉眼好看得透着些许的邪气,可惜聂阳就穿过这么一次这个颜色的衣服。
姜叶梨将衣服颇为遗憾地放了回去,发现聂阳惯常穿的那些适合舞枪弄棒的衣服统统没放在衣柜里,想是带去了北境,而这些留下的衣服漂亮是漂亮,到底抵挡不住北境残酷的风霜雨雪。
“聂阳哥哥,”姜叶梨将衣柜门关好,用背抵住衣柜,闭上眼睛祈求道,“一定要早日平安归来。”
姜叶梨求完诸天神佛,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她今日带在身上的一整套首饰都被春草她们整齐地摆放在了镜台上。
那个位置本是摆着一张长木桌,放着聂阳收藏的兵器。
姜叶梨走过去拿起了凤冠,将之抱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忽然很是佩服自己,竟然能顶着这么重的东西追着聂阳跑了大半条街。
除此之外,台面上还摆放着一个单独的螺钿首饰盒。
姜叶梨放下凤冠,将盒子的每一层都打开看了,发现只有最底下那层抽屉里面放着一只玉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洁白细腻触手生温。
姜叶梨将玉镯戴到手腕上,大小竟然刚刚好,只是这只玉镯她怎么看怎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姜叶梨凝眉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她一个时辰前才在王敏芝的手腕上见到过一只一模一样的。
她记得王敏芝手上的玉镯是聂阳母亲送的传家宝,那这只……
姜叶梨匆匆褪下手镯放回了盒子里面。她想,龟爷爷说的其实一点都不对,若她只是要找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那一定没有比聂阳更适合她的人选了。
从小到大,姜叶梨就没见过比聂阳更容易心软的好人。
反倒是姜叶梨自己在遇见乌龟后变了许多,她要聂阳的责任担当,也要聂阳的爱,可若她终其一生都只能成为聂阳的责任和负担,那她在输给自己的**之前,宁愿什么都不要,那她至少还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