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帕子递过去,姚萍不甚好脾气地拽过去擦了两下眼泪,心情稍平复了些:“你们父子俩怎么想的我不想知道,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你算一算,这短短俩月枕月病三次了,朝会一共也没去过几天,这官当不当的有什么区别?”
风守礼弱弱还嘴:“可当初是你让枕月入仕的。”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现在不想让他当官了不行吗?”
风守礼低头不敢还嘴,拿眼睛瞟风念安。
小时候风念安不能出门,风守礼怕他孤单无聊,亲自挑选了几个品行端正的孩子陪他玩,但随着年岁渐长,很多都处于各种考量,不得不投入某一方势力中,到后来就只剩下华诺一个。
华诺母亲是陛下亲姐,陛下生母早逝,是姐姐一手把他拉扯大的,所以即便他后来再不是个东西,也终究对亲姐下不去手,至多不过贬去卢州,因此华诺在朝中是个略显特殊的存在。
他只要不作死,就能活的好好的。
但他是个爱玩的性子。
风念安只有他一个朋友,他却不可能只有风念安一个朋友。
那时候的风念安没有华诺不出门,性子很孤僻。
姚萍看着心疼,就提出让他入仕,官阶不必多高,甚至是越清闲越好,只为让他有点事做,接触些人,也不至于太孤单。
当时风守礼就不太同意,说官场复杂,风念安一个人久了,那种环境他适应不来。
风念安也不是很想出门,不太想认识新的人。
是姚萍坚持要让他去,怕他憋出心病来。
如今五年过去,风念安是开朗多了,姚萍却后悔了。
姚萍的眼泪一个接一个往下掉,风念安知道她是心疼自己,可有些事不是做到一半还能回头的。
若他一开始就没接触这些,到现在也就那样了,无所谓陛下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无所谓冤案错案怎么判、死多少人,钟离烬查不查胡广更是与他无关,大齐会在哪一天改朝换代也没关系,反正他家有的是钱,这辈子衣食无忧。
可现在他在这其中斡旋数年,他知道只要自己动动手指、说两句话,就能让那混乱的一天晚些到来,让太平的日子多停留一阵。
怎能不心动?
“娘,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我能信你吗?你从小就说话不算话!”
风念安叹气:“我这次认真的,我发誓。”
姚萍带着哭腔戳穿他:“你以前偷吃荤腥时也是这么发誓的。”
他无奈了:“那我怎么说您才信呢?”
“枕月,娘不需要你有什么抱负,知道吗?”
他无力地辩解:“我没有抱负。”
我都自浇凉水办冤案助纣为虐了还能有什么抱负?
姚萍蹙眉看着他,目光悲悯又哀伤。
风念安被她看着,忽然心虚了一下。
姚萍摇摇头,扶着桌沿起来:“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丫鬟扶着她走了。
风守礼抬起筷子:“吃饭,都凉了。”
“娘她……”
“吃吧,她没事。”
风念安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却不是滋味。
他直觉风守礼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风守礼就再次开口。
“枕月啊,”他斟酌片刻:“你也知道,爹娘对你没什么远大的期望。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咱们风家风光这么多年,也算不错了,没指望你继续发扬光大,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
风念安再次强调:“爹,我真没想匡扶社稷,我没有远大的抱负,我……”
我一个不知道能活到哪天的病鬼,风寒发热能病一个多月,风大点都可能把我吹死的人……
风守礼垂眸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放下筷子抬起头正视他:“你入仕这些年,爹也没跟你说过什么,向来是你开心就好。但是现在你也大了,很多事有自己的主见,爹不好插手,但有些事,得让你明白。”
风念安觉出他要说些正经事,放下筷子听。
风守礼:“这世上,臣分三种。忠臣,忠于一人;佞臣,忠于自己。这两种臣都好做,唯独最后一种臣,不好做。”
“是什么?”
“纯臣。”
风念安不解:“纯臣忠于陛下,有何不好做?”
“非也。”风守礼轻轻摇头:“忠于陛下也是忠于一人,算忠臣。”
风念安的眼睛慢慢睁大。
以风守礼刚才讲的来看,“忠臣”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他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风守礼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枕月,你觉得,爹是什么臣?”
风家不忠于任何人,包括陛下。
风念安似有所悟。
见他懂了,风守礼继续说:“纯臣,忠的是百姓。忠于万万人,所以才难做。爹不希望你跟爹走一样的路。这条路爹能走到今天,靠的是风家前数代清名庇佑,但清名有限,它们未必还能佑住你。”
这一点从长平世子进京起就初现端倪了。
风念安:“我没想做纯臣。”
“是么?”风守礼扬起尾音,明显不信,但他没有追问。
晚上,风念安难得的睡不着了。
他睡眠质量其实不太好,嗜睡多梦,一天能睡七个时辰,基本不存在睡不着的情况。
今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风守礼说的那几句话。
“纯臣,忠的是百姓。”
“忠于万万人,所以才难做。”
你要做个什么样的臣?
我……我只是想在死前过的太平一点,多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钱多到花不完的日子。
如果可以,再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好事。毕竟办了那么多冤案,能积一点德就积一点,下辈子争取投个康健的胎。
积不了就算了,万一人死根本没有下辈子呢?那还是这辈子过好更重要。
所以我一个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还能有什么远大抱负呢?
指望我匡扶江山、拉陛下那匹疯马回头是岸?开什么玩笑。
他爹也太看得起他了。
他自己都笑了。
睡在外屋的淮东听见笑声,起身问:“少爷?”
“没事,”他压住笑意:“睡吧。”
风念安这一病再好时已经是五月初,杨柳抽条,荷花打苞,风念安终于摆脱了暖手炉和披风,能轻轻松松上街逛了。
自打那天姚萍在饭桌上哭了一次后,她没再说过什么。每天照常陪他吃饭,跟他说话,再没提过让他辞官的事。
风守礼也没再问他关于“纯臣”的问题。
他失眠半晚后,也没再想起过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
这日休沐,华诺陪他一起去姚子同的钱庄看账,见天气好就没坐车,一路走去的。
路上华诺跟他说,北延和大齐议和了。
风念安对此并不意外。
“北延沃土千里,眼下正是芒种时节,休战在情理之中。”
“但陛下似乎有停战之意。财政赤字,户部也拿不出多余的银两,若北延真心议和,这仗也不是非打不可。”
“北延想要的是金矿,除非咱们把长平的金矿分他一半,否则北延不可能退兵,但陛下肯么?”
在大齐之前的大盛朝,版图辽阔。
东、南面临海,海贸发达;北至八达山,拒严寒于关外;南及公主岭,阻酷热不侵。农耕发达,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是最强大的国度,万国来朝。
后来大盛气数已尽,各家举旗造反,洗牌重开。大齐占据最肥沃的中原,而长平关以东以及大部分北方草原均被北延占领。
所以北延以苗河为界,北方以畜牧为主,东方仍以农耕为主。
但不管周边各国如何发展,大齐依旧是这片土地上的霸主,各国本土有许多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须之物都需从大齐购入,因此大齐贸易发达。
但各国货币不同,流通混乱,加上大齐海外贸易发达,而海外又以黄金为通用货币,多年的货币混乱最终导致大盛货币濒临崩溃。
大齐祖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主编修订《边贸律》,规定对外贸易只能以黄金结算,以此控制货币流通。
这也是万恶之源。
西域和北方金矿稀少,大齐此律简直就是要逼死北延和西域,想挖空他们仅存不多的金矿,大陆各国间上演了长达七年的金矿之争,最后艰难地完成了表面上的和谈停战。
如今长平关新鲜出炉一座巨大金矿,一山之隔的北延怎么可能坐得住?
周庆若不割矿,北延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华诺自然也知这个理:“所以小世子明知前方休战,却还是不依不饶。”
一位妙龄女子头戴彩纱翩然而过,身上奇异的香粉气息萦绕不绝,风念安多吸了两口,打个喷嚏,转移话题:“半个月没见,街上番邦人又多了。”
华诺怕异域香粉熏坏了少爷的鼻子,把他往里侧拽了拽:“这不大宛使者来觐见,半个月后就入京了么。护卫队提前一个月开始清路,跟过来的。”
“大宛与我朝只隔着一个居师,还要清路?用得着这么小心么?”他不理解:“我记得居师家的公主不是还嫁给大宛王爷为妻?”
提前清路就是扫荡山匪,打点各地官员,在国界交界处与邻国协商好,以保证使团出发后能够一路顺利。
风念安觉得大宛来大齐的路上应该没什么阻碍才对。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信息滞后了。”
“嗯?”风念安给他个音节让他讲讲新消息,自己停下脚步看街边摊贩卖的槐花饼。
槐花饼现做现烤,鲜香扑鼻,还做成了槐花的形状。有人买走一个,在他身边掰开,酥脆香甜。
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带着他往另一边走:“少爷,吃路边摊你会拉肚子的,回去让你家厨娘给你做。”
风念安掰开他的手:“那公主怎么了?”
“公主没怎么,就是一直生不出孩子,王爷不好说她什么,但国主和王后不愿意了,又给王爷选了个大家闺秀做平妻。”
风念安眉毛一挑:“那公主怎么样了?”
“挺好啊,王爷养着呢。”
“居师没说什么?”
“居师的公主生不了孩子,理亏在先,能说什么?”
“那公主是真生不了孩子?”
华诺抿唇:“居师也想知道。”
“啊,”风念安了然总结:“居师觉得有人害了他们公主,导致公主不能生育,但没有证据,不能奈大宛如何,就只好暗地里使点小手段给大宛找不痛快,比如压一压商人的过路文牒,或者放任山匪劫点小财……”
所以大宛的商人才挤在这个时候一起过境。
“这两年外面摩擦不断,大齐封闭商路四载,动荡不安啊。”
尤其跟北延这一打起来,让其余国家看到了希望——大齐不是碰不得的,北延跟大齐打了半年,不也还在僵持吗?
这么富饶的一块地,谁见了不眼红呢?
“而且如果是诚心交好,就应该派使者来,可是这回来的是阿里甫亲王。”
阿里甫是大宛的“战神”,与西域诸国交手少有败绩,大宛能成为西域之首有他一份功劳。
风念安不以为然地用折扇挡住头顶的太阳:“无所谓了,反正这都是你们礼部该操心的事,我又不用接见他。”
两人说着话进入承平钱庄,刚一进门正碰上有人出来,险些撞到一起。
风念安后退半步定睛一看,居然还是熟人。
“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