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大营,军医好奇地问:“你和他说了些什么?这么久。”
萧之荣随口道:“他要银两。”
“银两?”军医半信半疑嘀咕,“他那个护卫看起来挺富的,身上那么多宝石,连发带都佩玉……”
“鬼知道呢。”
“不查查这个来历不明的异人?”
“本将只负责护送殿下回国,”萧之荣眸光微动,胡子不由自主翘了起来,“至于殿下带了哪些人,想做什么,都不是本将能过问的,明白吗?”
*
一晚没睡,南谌本以为自己的伤口会更加严重,但事实是这会儿胳膊已经不怎么痛了,难不成萧之荣其实是个隐藏的善人?
眺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南谌缓缓垂下深沉的眸子。
柯夏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先一步跳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晨光熹微,他的穿着像个落魄乞丐,但容貌实在出彩,一身环佩叮当作响,野性十足,视线锐利地扫过不远处漆黑的深林,食指和嘴角一起轻轻勾起。
——来吧,再试着杀死我。
由于南谌的名头太过响亮,马车周围空了一大圈,士兵们扎营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染上晦气。
坏心眼的柯夏正想着要不要过去吓一吓他们时,马车里南谌细声细气地喊:“凤儿,扶一把。”
扶着南谌下了马车,后者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去把佛珠捡起来。”
柯夏挑眉,条件反射想说“凭什么”,南谌却先他一步拴上“狗绳”:“一会儿带你去吃饭。”
这话可把饿了三天的柯夏馋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马车里里外外翻腾干净才终于找齐了那些形状不齐的佛珠,两只手拿不完,他抓了几颗从窗户中间探出个脑袋:“没袋子吗?”
被强行派过来保护南谌的四个小兵挤挤挨挨不敢靠近,南谌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为何事而来?”
其中一个眯缝眼的瘦小兵正是昨夜被南谌叫进马车那位,比之他人要更亲近南谌一些,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就走到南谌身边恭敬道:“殿下,大将军让我们保护您。”
南谌眉眼微弯,声音温润:“原来如此,敢问施主姓名?”
小兵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小的叫铁柱。”
“铁柱施主。”南谌习惯性地要开始讲佛法,摸佛珠却摸了个空,面不改色口风一变,“有劳各位施主。”
“婆婆妈妈。”柯夏轻嗤一声,对南谌以外的人都没什么耐心,捧着一堆佛珠跳下马车,一步跨到小兵面前,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先别保护,赏块儿布?”
从小兵那儿搜刮出一件干净的里衣,柯夏随意裹了裹开过光的佛珠们,凑到南谌旁边勾肩搭背嚷:“饿了、困了,我要睡觉吃饭,主人,求求你了。”
在铁柱眼里,柯夏就像个吸人精气的狐妖,胆大包天对南谌上下其手,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南谌殿下低垂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
“那个谁,”铁柱还不知道柯夏的名字,只能先这么叫着,“殿下是千金之躯,岂容你放肆,再不放开殿下,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柯夏笑着转过头,嘴唇不经意间擦过南谌的耳尖,讥诮道:“哟,还挺忠心,小东西,奉劝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离我家主人远点吧,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为迄今为止他也数不清自己在南谌手下到底死过多少次,又体验过哪些死法,想起来还挺瘆人,一个清修和尚,杀人和踩死蚂蚁一样干净利落,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果然是恶鬼转生。
“不许你污蔑殿下!”铁柱眼睛一瞪,拔刀相向。
“唉哟唉哟,好害怕。哈哈哈哈……”
本想学南谌装出个被欺辱的纯良模样,结果他毫无天分,也不懂什么叫害怕,装得一点也不像,反而叫人遍体生寒。
瞥见几人难掩恐惧的表情,柯夏捧腹大笑,南谌因耳尖不同寻常的触感皱了皱眉,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挣开了他,肩背单薄,喉咙里溢出两丝轻咳,无奈道:“凤儿少时溺水坏了脑子,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铁柱愣愣地收回刀,表示理解:“原来是个痴儿,殿下真是大善人。”
此次进城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南谌叹了口气,目光在柯夏那条金臂钏上扫了又扫,极其想扒下来据为己有。
柯夏咧开嘴,借舒展腰身的动作故意摇了摇大臂,轻盈的金叶子们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
南谌眯了眯眼,决定今夜砍下那条健壮的胳膊。
“殿下,您身子弱,小的扶您走吧。”铁柱自告奋勇地伸手搀扶他,灰粗布衣和白绸里衣上下交叠。
看着挺让人心烦,尤其铁柱一脸笑呵呵的傻样,口无遮拦地说:“殿下,您是小的见过最好看最善良的人。”
柯夏刚想动手拉走这个碍事的小兵,向来讨厌和人亲密接触的南谌已经演不下去了,他不着痕迹抬手避开铁柱火热的手臂,整了整血迹斑斑的袖口,抿唇轻笑:“施主说笑了,小僧可以自己走。”
在马车旁耽误的一会儿,朝霞已满天,红日初生,南谌眼前红光闪动,他轻轻蹙眉,视线定格在柯夏双耳的宝石上,粼粼闪光,晶莹剔透,材质上佳,就连雁回城中的贵人们也得眼红这两块拇指大小的耳坠,可惜做工糙了些。
其实顺手再割双耳朵也不错。
柯夏脖子一凉,扭头去看的时候,南谌已经甩开衣袖迈起步子了。
他搓了搓后脖颈,双手枕在脑后嘀嘀咕咕地跟上:“见了鬼了,我居然会冷。”
浑身舒展双臂高抬的动作更好的展示出他肌肉线条硬朗的上半身,朝阳下散发着幽幽珠光,肋骨根根分明,肩宽腰窄,裸露的腹肌布满黑纹,流畅漂亮,和山间蓄势待发的虎豹一般无二。
“主人,您在看什么?”柯夏放下手,扶着胯骨冲盯着自己走神的南谌挥挥手,玩味轻笑。
“替你看面相。”南谌收回流连在他腰腹黑色花纹的目光,昨夜天黑,没来得及细看,没想到这疯狗腰上也有花纹,只是不如额头那朵彼岸花显眼。
柯夏没接触过这些,当下十分感兴趣地追问:“我什么面相?”
“英年早逝,孤魂野鬼。”
“是吗?你没骗我吧?”
南谌微笑着拈起一颗佛珠:“出家人不打诳语。”
柯夏摸着下巴边走边想:还挺准。
少轩城是距寒山寺最近的一个城镇,深秋时节,百姓都穿上了夹袄,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南谌不想引人注目,但偏偏他这一行人走到哪都是异类。
一个病弱贵公子,不好好穿衣服,一个银发黑肤异人,不穿衣服,以及不近不远跟着的四个士兵,神色肃穆,简直像准备押送刑场一样悲壮。
顷刻间,整条长街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处,柯夏那厮毫无廉耻之心,伸长脖子到处张望,浑身上下只有双腿穿得最多,连鞋子都没有,一身干涸的血腥味儿,很难不被人认定为危险人物,然后抓进大牢。
当迎面走来一队捕快的时候,南谌又叹了口气,轻声说:“早知如此麻烦,应该让你四分五裂,埋葬四海八荒,永无行走之日。”
凌厉秋风让柯夏打了个寒颤,他直觉南谌说的是认真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机会,绝对会毫不犹豫把自己大卸八块。
他眨了眨碧眼,非常狗腿地抱住了南谌的左胳膊:“一日主仆百日恩,我还没吃饭呢,好歹让我吃饱再死。”
领头捕快手握腰间佩剑挡住他们的去路,面色不善虎声问:“站住,你们两个,哪儿来的?姓甚名谁?”
两人灰头土脸,狼狈万分,忽略样貌的话,简直和逃荒者一模一样。
南边闹了水灾,大水冲垮了好几个镇子,灾民渐渐汇集到了少轩城中,但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没有运过来,时间一长,灾民中便出现了暴动,城主勒令不许灾民进城,在城外设立粥棚,死等赈灾粮,不能让他们影响到原本少轩城的子民。
南谌习惯性地想摸佛珠,摸了个空,身边柯夏发出一声轻笑,而后快速收声,生怕晚一点被南谌记恨上。
过城门口那阵功夫,他俩也被拦过,但当时飞熊军的四位士兵也在,解释两句就放行了,如今他们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几个小兵甚至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才连忙朝里面挤。
要是南谌出了什么事,或者被他们弄丢了,九族都不够贵人砍的。
南谌拉住想要呛声的柯夏,温和地看向捕快头子,淡然一笑:“小僧姓南名谌,路过贵宝地,只为添置些衣物吃食,请大人行个方便。”
捕快不信他这一套说辞,先例太多,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粥棚在城外,想吃饭去那儿等着,每天两顿,过时不候。”
“你这——”柯夏长腿一迈就要踢人,被南谌拉了回来。
南谌好脾气地笑笑,翻出萧之荣的荷包,倒了几两碎银在掌心。“小僧所言句句属实,”
铁柱几人凶神恶煞地护在他周围,上下扫视捕快头子,声如洪钟:“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北苍四——南谌殿下,识相的赶紧让开。”
少轩城远离国都,消息闭塞,自然无从得知先帝第四子的真名,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初名传天下的“灾星”四皇子。
捕快头子眉头一皱,暴躁地“呸”了两声,抽刀相向:“什么殿下?没听说过,还有你们几个,看面相就不像好人,一起抓走推出城门,反抗者死。”
浑水摸鱼摸了半天的柯夏眼珠一转,挺身而出狐假虎威学着铁柱的语气说:“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四皇子殿下,几个脑袋啊?敢这么跟四皇子殿下说话。”
霎时间,犹如热水滴入油锅,哗然生变,大街上以南谌为中心空出了几丈长的地方,之前恶声恶气的捕快头子脚下跑得最快,拿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是、是那个灾星!”
“啊!他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少轩城!”
“救命,谁能把他赶走,我不要死——”
就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飞熊军也被感染得心生恐惧,不由得后退数步,铁柱反应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面色不善地盯着柯夏放松的背影。
柯夏眉开眼笑地摸了下弯月刀,撞了撞南谌的肩头。“嚯,我的主人,您这名头可比我的刀好用多了。”
南谌沉默地揣好银子,淡淡看向惊惧万分的捕快头子,后者双膝发软,扑通便跪,连连磕头求饶:“四皇子殿下,小的上有老下有小,饶了我吧……”
百姓跑的跑,跑不动的就跪,总之没一个人敢和他对视上,生怕触霉头。
早已习惯了百姓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态度,南谌没什么情绪,只想办完自己的事儿,他柔和地说:“请起,小僧来此只为采买些东西,之后自会离去。”
他这一生就是被赶来赶去的命,无论柯夏今天会不会点明自己的身份。其实这样也好,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不要耽误自己的大业。
柯夏倚着南谌的肩膀放声大笑,情到浓时又一把揽过了南谌的腰闷笑不已,为坑了南谌一把高兴得找不着北。
艰难地止住笑意后,柯夏委屈地抬手在南谌胸口画圈,碧眸挤出一点哀伤:“主人,我好饿啊,我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