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熟悉的身影被三名东厂百户架着拖进大殿。
东厂特制的黑羽箭射穿少年的大腿关节处,箭镞阳光下冒着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祝野!”
檀稚身体一怔,一时激动,医案轻晃了几下。
咳咳——
“稚儿,勿要急躁。”周明语按住了檀稚单薄的肩膀。
身为青衣族族长的他,一早便知道有个少年时常翻墙找圣巫女。
檀稚身世可怜,三岁被父母遗弃,六岁跟着自己入了青园。
到了该放纵任性的年纪,她在对着医书死念。
自古青衣族女子被选为圣巫女,都是崩溃难以接受现实。
檀稚却不哭不闹,懂事而乖巧,看着宁人觉心痛又惋惜
对于两人的来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预料到有朝一日,这名少年竟敢去行刺东厂的厂督。
周明语擦擦额前冒出的细汗,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怕是要拉上整个青衣族陪葬。
“此人,夜袭东厂,途中杀了两名布衣,藏匿在神巫女庭院偷取皇家药材,以至于圣巫女无法炼丹,罪大恶极。”
文祯明居高临下一瞥,绣着蟒纹鞋履踩在少年的指尖,似一种报复性行为,甚至觉不解气,脚腕发力往下一碾。
咔嚓——
锥心的痛从指尖半秒间冲上颅顶,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祝野挣扎着却被三名东厂百户压得死死的。
祝野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倒映进她的眸底。
檀稚的心仿佛跟着被文祯明踩在脚下,顷刻间被揉烂碾碎。
祝野怎么会得罪东厂的人?
东厂为何如此执着催促她去炼丹?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文祯明将审人的事摆到台面上来。
是在杀鸡儆猴,鸡是祝野,猴是她。
少女眼眶发红。
但不是觉委屈想要落泪,而是不忿与怨气集聚在心间难以抒发,胸口上下起伏变得明显,敛在披风下的手攥紧成拳头。
檀稚从来不是一只逆来顺受很好捏的柿子。
当耐心与容忍达到某个界点,祝野宠出来的小反骨便会爆发。
宛如一只点着火星子的烟花,天有多高她怼多高,无论对方是谁都会反咬一口。
“东厂抓人不讲证据的吗?”
“证据?”文祯明突然顿住,阴鸷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一脸倔的少女面庞上。
他太久没有听到这十个字了,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嗤笑一声。
垂挂在玉带下的白玉禁步跟着轻晃着。
上次听到这几个字仿佛已是上一辈子的事,太久违了。
在诏狱里遍地都是证据,最不值钱的就是证据,就算没有证据也可有证据,不认同证据的官员百姓,那就请来诏狱品茶,直到认同了再放出去。
嗤笑声止,男子视线落在祝野那只被压着动弹不得的胳膊上,似有打算。
“呸,不男不女的阉贼,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你我是揍了,人我可没杀,别血口喷人。”祝野忍着疼痛骂道。
少年口不择言地话出口的刹那,檀稚觉对面的男子脸色阴沉如一片死寂的沼泽,仿佛要将人拽入无尽泥泞中去。
檀稚不敢动,骨髓里冒出一阵寒气往血液里钻,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
下一秒,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一抹身影。
文祯明抬脚猛落在祝野的肩胛骨上,单手钳住他的手臂,手腕发力向外一推一拧。
少年左肩的骨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凸出,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闭嘴,稍动半分,骨肉相磨得刺痛让他眼眶充斥生理液体,溢出眼尾滑落至下巴,眼前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昏暗。
“族长……”檀香转身披风下的手扯了下周明语的袖子。
得到的却是周明语的沉默回应。
蓬莱青衣族世世代代不参与任何朝政,只管施医救人,他族长的身份不适合去插手这件事。
一直保持中立的将门祝家竟派人来刺杀东厂厂督,其中的厉害恐怕是冰川的一角,贸然插手只会作茧自缚。
祝野的手臂仿佛一支折成两段的枝桠,一段无力地倾垂下来,此刻檀稚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无力感。
“别打了,陛下的丹我马上炼。”
无论是脾气好的柿子或是一身反骨的柿子,始终都是一只柿子。
以前没被人蹂躏只是因为没遇到懂得如何拿捏它的人。
少女再也忍不了祝野在面前受尽折磨,她宛如被切断了丝线的风筝,双腿发软身形不稳地往前踉跄了几步。
同一时间。
鸦黑的狐裘下一只手恰巧在此时伸出来,那是平时用于握刀的手在此刻抓住了少女胳膊。
纤细的胳膊在文祯明的掌心里微微一颤,仿佛只要稍微一用力骨头就会碎掉。
他眉眼倾垂,修长的眼睫挡住漆黑的瞳孔,将少女往自己面前一拽。
花容失色的脸瞬间近在方寸之间。
另外一只手掐住她的脸颊,迫使她视线对上自己。
两抹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早点乖乖听话就没什么事了。”
檀稚被迫望着那张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挺拔而笔直的鼻梁下一张薄唇勾起一抹笑意。
给人一种冷寂而疯狂的危险感。
文祯明一张生得过分精致的脸,此刻染上令人心生畏惧的色彩。
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种不安全的氛围。
对方依然死死地掐住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面纱随着少女的一呼一吸轻轻起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在绝对权力与碾压的力量面前,檀稚不得不服软地拧起细眉,点点头。
文祯明阴沉的眼睛倏然一瞥,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最后冰凉的指尖在檀稚的脸上轻扫而过,“现下可有养足精神可以炼丹了?”
檀稚乖巧地点头。
文祯明满意得眉眼一勾,抬抬手。
东厂的人几乎立刻明白厂督的意思将疼痛得昏过去的祝野拖走。
檀稚望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在白雪中留上一条长长的红痕。
“文大人!别,别再打他。”檀稚小步向前似要拦住他,垂在披风下的指尖因后怕而依旧颤栗着。
“只要你乖乖炼丹,东厂还没闲到去对付一个小屁孩,请吧圣巫女。”
文祯明破天荒地俯下身子与她平视,与他姿态平和相悖的是他双眸里的清冷疏离。
檀稚板着稚气的脸跟在他身后,眼眶脸颊还泛着红,一副被欺负惨的模样。
这颗丹药向来都是宫里的公公每月准时来取的。
文祯明如此催促她提前把丹炼出来,定是想要截胡将丹药据为己有。
可是那颗丹不过是她按照天子的需求,配了许多珍贵补血固元的中药材而成的普通丹药……
但祝野不惜惹了一身伤也要夜袭他,必有祝野要杀他的道理。
这颗丹不能落入如此简单落入他的手里。
现在已月下旬,只要拖到宫里公公来把取走,他权势再大也不能将圣巫女怎么样。
她心里盘算着如何拖延炼丹进度,想着念着完全没有留到正面迎来了一匹生物。
一只红棕色长脸,眨着两颗葡萄大的黑眼睛,龇牙咧嘴,鼻尖湿润着沾到她的脸颊。
檀稚被这突然出现的不明生物吓着,近乎是下意识地躲到某个人的身后。
微微发着白的指尖攥紧那件狐裘,警惕地打量着它。
四只脚走路的马她只在祝野的口中听闻说,从未如此近地接触过。
吁——
祝之钦单手勒住缰绳,烈马发出两声不满的叫声。
他眉心紧蹙在一起,审视般望着躲在厂督身后的少女。
眸底浮现一丝轻蔑,东厂的阉贼连出使蓬莱也要带着侍女。
那姓朱的狗皇帝真把他纵得无法无天。
“我弟弟呢?”祝之钦坐于马上,占据高位以上位者的口吻厉声道。
文祯明轻侧目视线凝固在那只拽着他狐裘的手,极其平淡道:“青园十里外的泥里。”
说话间完全没正眼瞧过对方,不怒自威,无形之中的一双手将马上男子那挺直的脖颈按低下来。
檀稚从狐裘后偷偷探出头来,抬眼看向眉宇间与祝野有几分相似的祝之钦。
他应该是祝野的哥哥,有他在祝野会没事的。
“祝野的哥哥,他的身上还有半株药,回去记得熬给……”
话未完,檀稚便被一只大手钳住胳膊拽走。
檀稚腿脚一个趔趄,险些向他倾身而倒。
修长五指钳在胳膊上觉麻麻的使不上劲,狐裘上细绒轻挠着少女的脸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一匹马都能把你惊得如此。”
文祯明放轻了掌心的力度却没有放开少女,拽着继续往前走。
“不是胆小,是没见过,我从未离开过青园,所以没见过。”檀稚朱唇轻抿,隐隐失落垂眸道。
文祯明沉默着一言不发。
微侧过脸,冬日和煦天光映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另外半边脸沉在阴影里,黢黑的眼眸凝滞在少女脸上。
“跟我走,带你看尽山河万物。”
“什么?”
檀稚仿佛被一口水呛到,在这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