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稚端着高温熬煮了一天一夜的雪莲返回房间。
地板上临时铺设的床褥空无一人,一片狼藉的地被收拾得干净如新。
脑海里回荡起青衣族里其他姐姐的话——
“小檀稚听闻有个黑衣人杀人后逃去你庭院了,你有见着他吗,可要小心点……”
檀稚是不愿相信祝野会杀人的。
那夜他浑身是血闯入,理性告诉自己,祝野与杀人的事密不可分。
她望着手中那碗褐色的中药,默声道:“走了也不说一声,药熬了那么久……”
“阿稚熬的药,没病也要生出病来喝。”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清爽的嗓音。
随即微敛的窗沿蹿出一张鬼马的脸,阳光洒在他身上散开一层光晕。
心底一个声音道:他怎么会杀人。
檀稚一阵愧疚浮现上来。
“你跑哪儿去了,不在房间里待着。”
祝野眉眼一抬,翻身入户,“没什么……只是太无聊了,打算去找你。”
“一会是青园的施医日,等开始了你趁乱离开吧。”檀稚将药推到祝野面前道。
“真的这般急着赶我走啊?”
祝野低垂眼眸,眼睫在眼睑下映射出淡淡的阴翳,神色竟有几分像被主人遗弃的幼犬般委屈而可怜。
“东厂的那家伙好像要赖在青园不走了,这次不走,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那便不走了,阿稚也在这里待十几年了,我也可以陪着阿稚过完剩下的年岁,我们晨出我们耕耘采花,日落我们吹风观星辰,吾,甚喜之。”
祝野将苦涩难咽的药一饮而尽,虔诚而认真道。
檀稚望着少年那双清澈空灵的双眸倒映着自己的脸颊。
在这一刻她由衷地憧憬少年口中的生活。
但下一秒。
她眼眸里的光悄悄暗下去,眼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不应该陪她困在高墙之内,心底泛开一阵酸涩难忍。
眼眶不禁微微发烫,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视线落在那一枚飘落入窗的青叶,它即将会枯萎腐化。
“不可以,你不能留在青园里……”
周遭安静了少顷,
一只大手倾覆而来,捧起她腰间的缎带,指腹亲昵地磨蹭着。
“知道了,听阿稚的,保证阿稚回来看不见我。”
“这儿还有半株药,你拿回去熬了喝。”檀稚将匣子塞到他的怀里道。
祝野打开匣子,望着那半株青绿的雪莲一愣神,两抹唇轻喃道:“这是陛下的药,阿稚就这样给我了?”
“这雪莲……陛下用不上。”
天上雪莲这等珍贵稀缺之物,从天山悬崖摘下来那一刻被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横跨了大山大河来到她的手中,只是长生之丹又怎么能炼得出来?
“君投之以桃,我必报以琼琚,阿稚不愿我留在青园,那我便将这高墙拆了带阿稚离开。”
祝野将少女拥入怀中,下巴浅浅蹭着她的细发。
一颗炽热的心在他的胸膛里跳动着。
每一声跳动的回响都鼓动着檀稚的耳膜,她也想这样使用她的生命。
檀稚将脸深埋在少年的胸膛里,风声鸟鸣从耳际流过,她贪婪地听着那颗心脏的跳动。
在青园内有圣巫女的身份没人对她会有限制,只是这样的自由是闭塞糜烂的。
只要与祝野在一起,她才感受不到那堵高墙的存在。
初见祝野时,医书外那抹浑身泥泞的身影从高墙一跃而下,他怀里用衣袍裹着一团干巴的泥巴,那团泥巴散发着诱人的浓香。
“借你这儿地一会儿,我吃完便走。”
少女视线不禁从医书上移开,她从不知道一团泥巴也能够做得如此香。
“分你一点?”
祝野仿佛一名天外来客闯入她的生活,从他的口中知晓了华夏有五岳九州。
高墙之外是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之下有一群在她眼中礼乐崩坏的人生活着。
他们不用钻研医术道法,可以自由自在做尽红尘俗事。
她一日比一日期盼那名少年的到来。
有他在时,她仿佛能够随着他口中的描述飘过华夏每一寸山河,体验人生的百态。
这样潇洒浪漫的少年,她如何舍得让他陪着自己困在这一方的青园内。
“我要去大殿了,你快点走。”
枕在胸膛上的人儿发出一阵闷响,随后一双纤细的手将他推开。
祝野垂下眼眸望着少女,她的眼底染上一层水雾。
他的少女哭了。
祝野的心里宛如被挠了一下。
尖锐而刺痛,心底涌现一股强烈而激烈的冲动——他想马上带她离开这里。
这个想法如毒药一般腐蚀他的心肺,深入他的骨髓,少年修长的手指蜷曲成拳头,指尖发白,青筋隆起。
沉默许久后才伸手轻轻抹去她眼尾处的湿润,“你哭了要我怎么走?”
闻言。
檀稚红了眼眶,修长的眼睫微颤。
她承受了太多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泪眼如一颗颗珍珠掉落下来。
祝野看得心疼,两手将她脸颊捧起,轻轻垂下眼眸。
檀稚一愣眨眨眼,稍稍吸了下鼻腔,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紧衣袍。
少年此刻心底被一股暗拥堵着。
他望着少女未施口脂而似樱红的唇,觉口中一阵干涩。
耳际响起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鼓动耳膜。
他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半晌晨光暗了下来。
漆黑的双眸隐于阴暗中,抬手轻拂她的秀发,一切的僭越之举归于心底阴暗处。
他道:“走了。”
*
两米高的青铜神树耸立在大殿内,一盏盏烛光将神树照得庄严而神秘。
众多眼睛望着医案前的圣巫女细眉轻蹙,指尖缠绕着轻柔的缎带,两只绣花鞋内敛在木椅之下。
方才祝野是想亲她?
万一他真吻下来,自己要怎么办。
“稚儿,凝神。”周明语指骨轻敲她的医案,低声提醒道。
檀稚晃过神来,望着医案前空无一人,视线直落在大殿正对着的大树。
白雪压得树桠低垂,树下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镇民面容带着异常的病态,他们双脚冷得打颤,依旧不厌其烦地排队,沿着人流回望来到一张空着的医案上。
是她阿姊的,也是族长的女儿周楠依的医案。
每三月一次的施医日皆是如此,圣巫女的医案前门可罗雀。
青衣族里其他姐姐的医案不可说是人满为患,也是有一小簇人在。
但只要有周楠依参加的施医日,她的医案便会挤满人。
周楠依得青衣族族长医术亲传,医术高超宛如圣手,逢病必除。
在檀稚眼里她的阿姊妙手回春,半截身子已入土之人经过阿姊的施药医治也能痊愈。
如果说祝野能让她在青园内肆意洒脱,那周楠依便是能让她安心地肆意洒脱。
青园里上上下下的杂务不需要她来管,甚至还分担部分圣巫女耕耘种药材的职责。
外人都言,周楠依属于蓬莱青衣族的周楠依,而圣巫女属于天子陛下的圣巫女。
周楠依学成及笄以后便到处游历,前往各地拜访隐山高人求学问术。
檀稚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的阿姊了。
“阿姊从蜀州求学而归了?”檀稚满眼期待,抬眸望着一脸和蔼的周明语道。
“是啊,楠依她终于回来了,上一次见她已是三年之久。”
周明语的手拍了拍檀稚的头,浑浊的眼珠被泪水所覆盖。
檀稚眼角余光中瞥见大树下一群黑影,其中为首的人身姿挺拔,肩宽窄腰,在人群之中鹤立鸡群。
她连忙倾垂下脑袋,娇小的身体蜷缩在披风之下,远远看去只剩一颗乌黑毛茸的脑袋。
“圣巫女不去为陛下炼丹,在此是被罚静坐的,嗯?”男子尾声轻挑。
鸦黑狐裘长及地随着男子的步伐袖下生风,敛在狐裘之下的四趾蟒袍隐约可见。
檀稚望着那条面露凶光的蟒蛇,双眼一抹黑。
心底暗念:东厂这么闲的吗,诏狱里面的犯人不审了?贪官污吏不管了吗!
“回文大人,小女子在施医。”檀稚起身浅浅作揖道。
她的话在眼前此情此景很没有说服力。
镇民宁愿排长龙也要等周楠依回来,她这里医案空荡荡的。
周明语为了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凄凉,还站在她的身边给圣巫女撑撑场面。
“既是如此,那便给本官瞧瞧。”文祯明狭长的眉眼扫过少女,缓道。
两名东厂干事为文祯明拉开木椅。
他扬起披风而坐,抬手放在脉枕上,不容檀稚拒绝。
她温热的指尖落在他的腕上。
狐裘之下,文祯明的皮肤出乎意料地凉,仿佛一块埋藏在白雪里的玉石。
三指落在寸关尺上。
少顷檀稚稍抬起眉眼向男子,却正撞上一双阴沉的眼眸,“如何?圣巫女可是把出什么来了。”
他的脉象太奇怪了,时而细微如弦急,时而脉象如石投水下沉。
檀稚的医术靠的是将前人所撰写的古典医书背下来,这样的脉象未曾在医书上有所记载。
换而言之就是:他有病,她不会救。
少女收回视线,敛在面纱下的嘴角轻颤,朱唇强抿成一条线,眼睑不禁弯起一轮小月牙,脸颊似因为吹了寒风而浅浅发白,耳尖却泛着红。
凭借多年来阅书无数,此等怪异的脉象基本离死不远。
檀稚心道:等东厂的文公公死了,念在年少时一面之缘,她定点上蜡烛挂起白绫为他默哀半个时辰,悼念这出乌龙的孽缘。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文祯明还在旁边,要控制住嘴角,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文大人,脉象奇特,有奇人之范。”檀稚收回手交叠放在膝上,正坐慢道。
她在笑,文祯明在看着她笑。
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眉梢微微一动,唇边含了一抹笑意,兴致蛊然望着她,“圣巫女果然伶俐、天资聪慧。”
阅历深广的周明语半秒间嗅到了空中飘着的危险,替他家小圣巫女捏了把汗。
双手一拱道:“圣巫女她擅炼丹,小女楠依擅长把脉问诊,不如让小女给文大人看看?”
“厂督的脉岂是什么人都能把的?”赵宁厉声呵斥道。
文祯明狭长的眼眸斜眼一瞥,赵宁即刻安静下来。
他视线落在檀稚身上,道:“我看圣巫女甚是擅长把脉问诊。”
文祯明目光总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落入蛛网待蚕食的猎物。
檀稚被盯得稍起惊傈努力挤出一个假笑。
在这时她见文祯明朝赵宁轻轻勾一下手指,“把人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