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夜,深黑色的寂静中有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王五,明天去些菜和面冲冲场面,别一看就知道我们这里是长时间闭门的。”
大半夜外面黑灯瞎火的,两个中年老汉不紧不慢地走在外面,也不掌灯,就摸着黑走,好在两人看上去对这个地方熟悉无比,七扭八拐的愣是一点没错。
“掌柜的,明天老太太去感业寺施粥哪会来我们这破落地方!”
王五嫌弃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附近的散落农户都没几个愿意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天天作威作福,饭都不会做,只会糊弄,难吃的要死。”掌柜白眼一翻回答道,他不是没吃过这小子做的东西。
“我会做这些人也得敢来啊。”王五一脸无奈,不满掌柜让自己一个人干活,于是继续抵抗道,“天天开门你不怕不小心惹上什么人命官司,我看还是别趟这趟浑水。”
掌柜闻言声音陡然拔高:“要惹也是他们的事,和我没一点相干!进了衙门你也要跟我说清楚!”
说完,他狠狠转头瞪了一眼这个乌鸦嘴,一把把他推开,自己侧身挤过满满当当的货柜,走到后院的小道上。
“是是是。”王五见他要恼羞成怒的趋势,连忙跟上,嘴里也不再打岔,违心应承下来。
唉,看来自己明天还是免不要要去买些菜来。
“现在下着雪,天寒地冻的,出了城再到感业寺的途中总要歇歇脚暖暖身子。”掌柜抬头看天。
这雪到了后半夜尤其下得大,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话说回来,这块地是老太太的,又是去寺庙外郊的唯一一个小破客栈,再加上去施粥带的都是丫鬟小姐,家生子可不是你我,都是和小姐一样自小在府里娇生惯养长大的,老太太为了随行的人们停一停也有可能。”
他回头又瞪一眼:“听我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然我不能半夜把你薅起来。”
“讨好了老太太我们明年才有好日子过。”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掌柜想到什么又赶紧再叮嘱:“再买两只鸡,有点活气,喜庆些。”
“啰里啰嗦的。”王五在后面嘟囔,接着没好气地抱怨,“活鸡那哪是好买的,明天过节现在还下着大雪少不了又要涨价……”
他心里想,要买也是你去买,只知道打发自己去跑腿办事。
“哎呦呦!”
王五灵机一动,眯着眼睛打算假装肚子疼,想借此逃过去,“都要过年了……”
话没说完,但语气传达出的意思是别整出这许多事来。
掌柜斜了他一眼,黑夜里只见他的眼睛亮光一闪,两颗尖牙露出,立刻轻易地戳穿王五:“别找借口,要你干点实事就犯懒病!你想想我们借老太太的地开黑店这事能被她知道吗?!知道了,这地还不被收回去?现在到处闹灾,被收回去了我们怎么吃饭!”
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堆,分析利弊,然后斜着眼看王五:“你能找到正经事做?!你能找到我们就消停等过年。”
“本来我们也没做正经事……”
话虽不依不饶,但王五都没敢抬头,想说什么又自己安静咽了下去,只能搭吧着头不情不愿地应付下来:“晓得了。”
他蔫了,自己也是挨过饿的,眼下的年景事也不好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再抬眼,本想继续往前走,定睛一看,前面一块地奇异地拢得老高,被白雪覆盖的格外突兀。
正好。
抬脚伸腿打算去踹平整些,顺便发泄自己心里的憋屈,他是最不愿意干活的,“这块雪积的也太厚了,不知什么东西长年累月地堆在这里了。”
一脚下去。
“哎呦呦!”王五又忽然兀自鸡叫起来。
旁边掌柜吓了一激灵,路也不走了,站在原地叉着腰忙骂他:“大半夜的别给我闹鬼!吓唬谁呢!鸡还没买来你倒是先把我吓死了。”
“不是,这躺着两头死猪!”
说罢,王五再小心地拿脚去试,蹲下,再凑近看一眼。
“呵。”他不看倒好,看了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遭了,这怕不是躺着两个死人!”
“莫不是这群天杀的送货送出了意外,被人杀了抛到我们门口来了!……早说不能和他们久干!你能管得住他们?再这样下去哪天把我俩都连累了。”
掌柜不置可否,面色一白,也蹲下去看,雪抖落下来大半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这地上凸起虽然和小猪崽个头差不多,但形状果然不是死猪样子,是两个人形!
“快快快。”掌柜咽口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这俩……”
一口气没说完,只觉得夜风凉人,虽说开的确实是黑店,他到底还没见过人命案,害怕地指着眼前的黑色,指尖微颤,继续刚才的话:“先……把这俩先扔远点。”
看王五没动作,他心一横率先把手搭上去,嘁嘁道:“不把他们扔了,明目张胆地放在地上总是说不过去,到时候臭了再被人告了官我俩更是完蛋,这群人无法无天惯了?!平时横就算了,把人杀了直扔在地上埋也不埋!!!”
手一摸上去,凉得就再忍不住,连连后退:“哎呦呦天杀的,那些人平时坑蒙拐骗,找茬子扣钱就算了,偏杀到我门前来了,还专挑这个时候!”
“这是犯冲,呕!”他吓得想吐,边呕边说,“犯冲!”
正抱怨着,发现王五早跳得老远,动也不动,便住了嘴对他怒目而视。
王五赶紧连连摆手解释:““不知道这身体还齐不齐,我是不敢动的哦!”
他的家乡口音都不知不觉吓出来了:“我天亮了还要去买鸡,溅我一身血可是说不清。”
掌柜的继续瞪他。
王五只好边说边往这边动了半步,跐掉路面一层雪,就再不往前动半步了。
“你不敢动!你不敢动咱俩明天就被赶出去寒冬腊月里去喝西北风去!”掌柜的指着他,要他过来帮忙,“平时就算了,现在人不能放这。”
两人嘴里哎呦呦哎呦呦哼唧半天,谁都不动。
“先从脚,先从脚。”王五妥协了,围着这两具尸体又绕了一圈半,“那头要是掉了,我受不了,先从脚,先从脚。”
他小心伸出手往里摸打算先把其中一个拉出来,不自觉嗓门大了些旁人看来是在吼掌柜的:“你别光看着!嘴里凶动倒是又不动了!”
平日里他是不敢这么吼人的,掌柜听他这么硬气地骂自己第一反应肯定也是要先生气一下立威的,但现在两人都跟没听见一样,注意力只在这两个死人身上,有人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一人抓住一脚,齐齐用力。
“欸?!”
“咋了?!别是掉了吧。”他想着就要吐。
“呸!”王五察觉到什么笑了。
“热的!有点点热气,活人!”
“啊?”掌柜愣了一下,立刻恼羞成怒转头怒骂去,“哪里来的脏东西,敢躺在这里!”
再伸出脚,踹一脚,想把他们叫醒:“别装了。”
结实踹了一下感受到了重量,心里稳了一稳,至少不是个散件的。
叫了半天丝毫不见动静,又去踹身边的人:“你弄清楚了没!到底死的活的。”
“别是刚冻死。”王五想了想,不过一来二去恐惧少了大半,说道:“那把他俩扔远点。”
“赶紧赶紧。”掌柜又伸手去拉,摸到的一瞬间感受到了黑暗中微弱的起伏。
还有呼吸。
这是,躺着的两人身上的杂草也被弄开了大半,漏出两个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孩样子。
黑乎乎的看不太清,借着雪色,两个老汉居高临下凑近了盯了又盯,饿得皮包着骨,小小的。
难怪第一眼被认成死猪。
“等等!”掌柜倒不是大发善心。
“把他俩抓紧去,不对,拉到店里去,烧点火看能不能救活。”
两人眼睛一对,心领神会。
“行了行了,要是死了别嫌晦气。”
“咱这店十里八乡有名的黑点还嫌啥晦气,险些死过几回的人了,啥晦气能有多吃几口饭重要。”
“快点快点,冷得很,你待一会儿感觉去买活鸡,要蹦蹦跳跳的吃起来好吃些。”
“x的!把我当牲口使!我还不如死了!”
“唉!说啥丧气话!”掌柜的指着他干活,这会儿也不和他计较,两个人一步一顿拖回店里。
还好人倒是不重。
“还剩半口气,小心点别给磕死了。”
……
第二天一早两人悠悠醒来,转眼间就看换了光景。
有屋子,有床,但也只有这些。
“死了?”
力由点头认命,毫无抵抗地信了:“死了之后,也分三六九等的吗?我们只能到这么寒酸的地方?”
“大概昨晚冻死的穷人太多,要排队哩。”
“富贵,饿得我浑身疼,比没死的时候还惨呢。”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寒气不断从窗户缝里渗进来。
唯一一点热气就来自两人自己。
“这都差不多啦,我们已经从十八层地狱晋升了,获得破屋一间,还没问我们要铜板。”
富贵点点头很看得开,她裹紧身上那床发霉味的棉被,再坐起来一点打量全屋。
屋子中间有一个简陋的小炉子,里面烧着的柴火大概刚刚熄灭不久,靠近还能感觉到余温。
她有些怀疑地摸摸自己的手,果然暖乎乎的。
奇怪,好熟悉的感觉。
好像还没死透?
“是那个客栈! ”
她眼明手快蹦下床去。
“没死,我们在客栈里面!”富贵的声音止不住地雀跃,一股本能的求生不假思索地涌上全身。
看来是火炉熄灭,温度降低,所以两人自发地被冻醒了。
她蹲下招呼力由过来,打算两人一起更靠近这个火炉一点。
但没想到力由还没来得及下床,富柜这一起,一跃,一蹲,让她一阵眩晕,身子一歪摔到炉灰上去了,烫得哇哇大叫。
忘了自己很久没吃饭,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欸,你。”力由旋即起身,想去拉她,可自己也是没力气,两人饿得晕来晕去。
还好富贵换个姿势在地上趴了一会,又自己站起来了,接下来立刻寻找到了寻常人想不到的食物:“这柴火灰味道不错。”
她被饿极了。
“干干的,热热的,香香的。”第一口被她真心地称赞。
两个人猩红的双眼直盯着那团燃烬的黑色的灰。
下一秒可能就会抓起来猛往嘴里塞。
富贵有距离优势,两只手,一手一把,一个往自己嘴里塞,一个往力由嘴里塞,支支吾吾的说:“还热呢,好吃,你也吃点。”
力由早张开嘴等着没嚼几下就全吞了。
噎死总比饿死强,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太难受了。
吃完,她噙着眼泪真心地评价了一下:“干,苦,呛。”
正品尝的上头,门已经被打开。
门外的人静静地看着这平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一幕,也不打断,只等他们平静一点。
这年头处处灾荒,他也不是什么豪门贵族,这店也偏,自然是见过不少灾民的。别说吃炉灰的了,就是吃那……他也见得不少。
总之,有的吃就是好的,他心里倒生出一点寻常人家同病相怜的情绪来。
当然,只一点。
见他俩黑无常一样,现在里里外外都黑了唧吧。
浑身上下就剩点眼白能看清。
一开了胃口,就打着饿鬼一样的绿眼睛还想继续。只恐自己不阻止,这客房里仅有的几个家具也要被他俩敲碎吃掉才算。
“喂!你俩。”
两人吓了一跳。
他一眼嫌弃,手不耐烦地一挥:“下来,煮面给你们吃。”
“把灰擦干净再下来,不然把你俩小子给宰了。”
两人对于被认成小子的事已经见怪不怪,更何况这样在外行事也更方便,于是并不当回事。
只大惊,赶紧把灰拍干净,生怕惹得店家不高兴被赶出去了。
“有面,有面!”两双眼睛里窜出盏盏勾人鬼火,恨不得直接飘到楼下去。
“遇见好人了。”
“还没到寺庙就遇见菩萨啦!”
两人惊呼。
力由俯身迅速把地上的灰再拢到一起,让房间看上去不至于太乱。
“力由,快跟上!”富贵急忙叫她。
“哦,好。”
富贵自己裹上棉被,再把棉被往力由一甩乖乖跟着下楼,一觉醒来,空气一下冷得入骨。
“坐这。”
大堂里没人也没热气,四面漏风窗子也破了几处。
她俩挨着,一屁股坐在积灰的凳子上,这样好暖和点。
说是要煮面但是过了约半个时辰也没人再出现,外面天光蒙蒙亮,她俩也不敢说话生怕招惹了店家再被赶出去。
现在往寺庙走还太早了,又黑又冷。能在这多赖一会也是好的。
又过了好久,两人开始犯困,你的头磕我的头,我的头磕你的头,磕来磕去,昏昏欲睡,脖颈还疼得不行。
“砰”一声,后厨的炉子爆炸了。
掌柜从里面出来,浑身漆黑,尤其是那张脸不难看出他刚刚被蹦了一身灰。
三个人在在清晨昏昏暗暗的房间里,反射出深深浅浅的黑,面面相觑。
掌柜也不解释为什么,忽抬手甩出两个烧饼,没好气地说:“你们俩好好坐在这,不许走,喏,拿这个,先垫垫。”
两个饿死鬼见了正经食物自然先是狼吞虎咽,有什么疑惑都抛诸脑后了。
力由吃了大半,抬起一张漆黑的脸,自告奋勇道:“我会烧炉子,也会煮饭。”
这家店很奇怪。
到处破破烂烂,明显长期无人打扫,不过总算是乱世中可以遮风挡雨的一处;
去后厨做饭的遮遮掩掩又不会烧火,但这人应该不算太坏,还给她们东西吃。
或许可以想办法讨眼前这人欢心,借此机会现在这里打工落脚。
吃饭还有睡觉的地方现在是燃眉之急!
富贵和力由想到一起去了,并不知昨晚他们如何谈话的二人,都觉得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于是富贵一双眼睛机灵地左看右看,根据自己所想到的紧跟着立刻补充:
“我们俩帮厨半日,还可以在前面假扮客人,全都只听您的吩咐。并且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今天不要工钱,包饭即可!”
她早细心观察,掌柜的似乎一直暗暗想要她们在前面拉人头,不然不会这么好心。
现在是火力全开的时候,只要让他们见识到自己和力由勤劳能干,开一个口子,就会多一线生机。
富贵表面咬下一口烧饼,其实抬起头一直细心观察眼前男人的脸色。
怎么样?怎么样?
两人都默默屏气观察,吃的比刚才慢了些。
掌柜的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含糊应了声。
好诶!两人未出声的窃喜!
希望是在这里占位脚跟的第一步!
还没来得及再表现表现更好地抓住这个机会,缓缓有一人远远地从外面走过来。
声音越走越响,语气逐渐变急:
“来了!”
掌柜的听出来了是王五,隐约还听得出他有些窃喜。
贵人来了,掌柜的心想。自己也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开张咯,开张咯。
“来了!来了!真来了---!”
语调变了,变成惊恐,越来越急。
“完了,都来了!他x的!”
这次慌张的喘气声夹杂了大半,说明王五跑得飞快。
一连磕磕绊绊跑到跟前,嗓子也哑了,鞋子也歪了。
“掌柜的不好了,那群天煞孤星不知从哪个阎王地里捞钱回来了,我看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