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腊月十七,辰时。
天灰,风轻。
薄暮冥冥,只有小雪轻轻薄薄地飘散下来。
“下雪了。”
“看来来年会是个好年哩。”
说话的人见漫天雪花不禁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腰来,抬头看天。
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有些沙哑,整个人很安静的感觉,像此刻空荡寂静的雪雾一样。
伴随张口的动作,嘴里飘出丝丝白雾,自下而上,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地里会有个好收成的。”她再轻轻呼气,话语里有淡淡的祈盼。
“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在地里长出来。”
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但那人并不理她,亮晶晶的眼睛得不到回应转瞬又暗淡下去。
没人理就没人理,她自己苦中作乐般伸出小小瘦瘦的脏爪子越过破烂的顶棚,接住最初落在这里的几片雪花。
同时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叫得声音极大,漫天遍野间仿佛只有剩下这声哀嚎。
偌大的荒地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小破屋,周围都是枯树黄土,在寒风下有两个瘦瘦小小的人,站在小破屋附赠的马厩顶棚下暂且避寒。
高的矮的,一个像是瘦黄瓜,一个像是矮冬瓜,她们身着破布几缕,从脸到脚浑身黑乎乎的,上衣紧得像小时候的衣服,裤管却格外肥大明显是在哪里随便捡来穿的,哆哆嗦嗦的细微动作露出脚下遮盖不全的鞋,和里面冻到发紫的脚趾。
可她们看上去似乎是习惯了并不觉得冷。
西边发了旱灾,她们是难民,逃荒过来的,一步一步的,完全是活生生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京城来。
自打入冬以来,这脚早冻习惯了。
“咱们先想想自己要怎么熬过今晚吧!”
那个瘦黄瓜听见旁边人的肚子叫倒是终于有了回音,她本就瘦削的脸上听了这话之后显得更像一只缩水抽吧的黄瓜。
像传染似的,她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俩人的肚子开始像村里的唢呐似的一声一声逐层演奏起来。
一连几日走到近郊,好几天没吃一顿饱饭,现在不仅肚子空空、没有地方住,这天还下起了雪,简直让人惊叹于自己的霉运!
“想想咱俩不仅肚子里一滴油水都没有了,兜里更可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对她一个守财奴来说,想到这一点简直比没东西吃都更让她抓心挠肝,瘦黄瓜似乎非常不满意旁边站着那个老是采取这种不切实际的态度,语气抱怨道,“什么好年不好年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既然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来就别老想着种地,仔细搞点钱到兜子里才是正经事!”
矮冬瓜被她的话语击中,想起什么来,不禁悲从中来,抹抹眼泪,一张脸又浑又脏:“临走的时候,我把种子全撒地里了。”
“等到开春……开春……”
也许我们还能回去。
她隐隐还有期待。
“那块地干旱的没个三年都缓不过来,都裂开成块了。”瘦黄瓜务实地摇摇头瞬间斩断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别想着那块劳什子地了,干得比咱俩的嘴角还干,更别说了再走回去估计咱们在路上就把小命丢了。”
她顿了顿:“好不容易到这里来,咱们得先想办法在这活下去。”
她们这一路走来确实九死一生,就好比今晚。
本来今天她们就临进了城,可是听说明天腊八节到了,会有大户人家在城东边二十公里处感业寺开仓赈粮。于是为了能喝到这口粥,她们又饿着肚子从西边绕到东边,只能隔着高高的城墙假装往梦寐以求的京城里面远远望了一眼。
走着走着,城墙之外不到千里就逐渐人烟稀少、黄沙遍地。
北方腊月里天气本就寒冷,偏偏还下了雪。这一来二去之间,天色渐暗,直到宵禁的闭门鼓响起,算是是彻底断了她俩今晚混进那有士兵严格把手的京城城门的念想。
在外面找个地方凑活一夜吧。
还好,走着走着,在树林黄土中找得到这一家客栈,破落但还算完整,是个能挡的。
于是走进看看,能再厚着脸皮讨碗水喝也好。可敲了半天门这客栈里别说客人了,掌柜、厨子更是一个没有,空落落的,恐怕位置太偏生意不好早被人遗弃了,只留下一个发了锈的大锁和四处漏风的空壳子。
“我估摸着现在离城大概十公里,明天我们去寺庙起码还要走两个半时辰,”瘦黄瓜回首看看距离说道。
矮冬瓜点点头,把刚刚伸出马厩的手缩回来,可能因为手本就冰凉,又小,接住的雪花竟过了很久才融化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小水滴,她低着头轻轻一舔把手上的雪水吸嗦干净。
不错,还有点甜甜的,像吃了糖。
舔舔嘴角,仿佛生出了力气,俯下身继续铺草。
破落客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猪圈、马厩一个不少,尤其是马厩里还铺着一层已经干枯发黄的干草。
“反正这里也没有马,我们拿来御寒也是没有人会见怪吧,这草倒是真不错。”
矮冬瓜伸手,试探一下干湿,触感是脆生扎人的枯草。
就这么决定,今晚这种情况已经算好了,还有可以遮挡的东西,她由衷的庆幸。
“不过……”瘦黄瓜打断她的想法,再次谨慎地环顾四周,想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这客栈真是奇怪,好像安静的出奇。”
这房子就孤零零地停在这里,像个有人在这里特意建了个空壳子,绕了一圈,想偷吃口东西也偷吃不到。
细说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看看客栈周围北方冬天枯黄的树木,张牙舞爪的树枝高高斜斜的,晚上看了估计吓人,天亮之前可不能睁眼。
矮的那个也不说话吃完雪之后就专心铺草。
她心有戚戚,格外感受周围寒风四起,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于是不愿意让身边再冷下来惹得本就单薄的身子一阵阵寒悸,故意找出一句由头,打量着说道:“早知道不把你的大黄放了,和他们一起把它杀了吃。”
“你放屁!”
果然矮冬瓜激烈地反抗了一句,气氛热闹了些,没那么渗人了。
“别忘恩负义,大黄还抓过兔子给咱俩!不然咱俩熬不过秋天。”
“后来别说兔子了,连树皮都吃完了。”
周围原本不断伸出黑色枝丫越靠越近的老树听了这话都要抖一抖,消停了下来。
瘦的顿觉安心,但还要继续找个理由不让思绪闲着,果然不过片刻就立刻想出一个:“早知道就不跑,那就让他们把你吃了!”
“你!”另一个一时找不出好话来反驳,过了半晌,终于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我们俩不跑的话,吃完我,早晚要把你也吃了!”
吵完几句,草也铺好了,瘦黄瓜率先躺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休战,要矮冬瓜也躺下来。
两个人似乎都觉得饿的心虚,非常有默契地闭嘴躺下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却显得风声更急。
慢慢的,这雪飘飘洒洒,虽不急却十分的密,不一会天地间就一片白芒,只剩两个黑蛋蛋躺在地上。
“老天,明天腊八,就去感业寺吃粥了。这也走到京城来了,可千万别把我俩冻死了。”瘦黄瓜伸手向上天祈祷,正经道,“我们很用力地想活下去,保佑保佑我们吧。”
说完她居然几乎要哭,又连忙逼自己换了副腔调:“天杀的这大冬天,头上连根虫子都没有,以前囔囔着不想吃虫,现在别说虫子,果子树皮都多少天没吃了,倒成了稀罕物了。”
矮冬瓜抱住她的胳膊,要她别激动,别把热气散出去,再不由分说分别往两人嘴里塞一把杂草:“别说了,赶快闭嘴睡觉吧,睡醒了我们再吃点雪好了。”
两人胡乱嚼嚼就这么吞下去,这样胃里垫点东西就不会饿得彻底睡不着,夜晚会好过一些,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那个矮的不让别人说话她自己倒是又轻声呢喃了起来,不过声音小小的,像是哄睡的歌谣又像是安慰的苦药剂,并不觉得闹:
“逃难的路上,每次饿急的时候,我最想吃的就是一碗汤面,滚烫的面被筷子轻轻夹起,白色雾气不断蒸腾,带着汤的鲜甜送到口中。一嚼,小麦浓缩的香气配合筋道的口感同时爆开。”
在想象中咽一口口水,把嘴里的杂草咽干净,继续说:
“轻轻吹开表面的油泼辣椒和葱花,抿一口汤,牛肉汤、羊肉汤、鸡汤或者是简单放了酱油的清汤都无比爽口。
“啊啊啊,还有炒面配面汤,西红柿鸡蛋面。”
……
咕噜咕噜。
肚子饿得生疼,再叫也没有什么可吃的。
“谁要你说这些没用的。”瘦黄瓜还有力气揽过矮冬瓜的头,把草再压实一点。但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睡意渐浓。
“力由。”她叫出矮冬瓜的名字。
“别人说这个方向的寺庙明天会施粮。”
“明天就好了。”
“我们能活到明天的,在这之前我们每次都熬过去了。”
“不要说话,富贵,快睡。”力由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仍在尽力回应她的同伴,“但还有一直有你在。”
这一路她一个人撑不下去的。
富贵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我们活下去的话,不求大富大贵,也像这样,有薄砖几瓦,开个小店。”
“其实,正好这块地没人,凭借你做面的手艺我们一定能干下去的,我又会精打细算。”
“我们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富贵恍惚间进行无限畅想,她干涸的喉咙现在似乎更加干涩。
力由强行用力把她的头压下去:“小心杂草消化完就睡不着了……”
两人相依为命地拥抱地更深,好在这冰天雪地里再暖一点。
在她们睡着之后雪下得更大了,越来越大,扯絮般的雪呼啦啦地倾洒下来。
今夜看来要下一夜的雪。
希望睡梦里是热腾腾的汤面。
可终究是难熬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