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尘把话带到的时候,卫琳琅正靠坐在回廊下,心中念着亡故的父母,捧着一本儿佛经虔心诵读。
“衙门的事务处理完了,侯爷让小的护送您回江陵。”逐尘略斜着脑袋打量起书页上的字,吊诡的是,每个字单独拎出来他全认识,组合到一块就糊里糊涂了,天书莫过于此,于是指着书问:“不知娘子读的是什么书?小的愚钝,如何都看不懂。”
卫琳琅说:“这是楞严经,里头门道深得很。我就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打发时间,真要讲究起来,我也一知半解。”
临行前,吴嬷嬷予的盒子里,银票是其一,这诘屈聱牙的经书是其二。
艰难地啃下来,浅显地领略了些许,“狂心若歇,歇即菩提”,行悟,证悟,破魔……若破执念,明心见性,终归清净。
容老太太盖在委婉规劝她放弃执念,顺应自然吧。
逐尘神佛不信,楞严经三字于他极其拗口陌生,倒断了请教的念头,掰回正事上来:“娘子快些拾掇拾掇,侯爷那边等久了不合适。”
卫琳轻轻合起经书,抱在胸前起身进屋。
卯正,大批人马于县衙外会合,卫琳琅栖身轿中,不视不闻。
宝格好奇心重,偷偷撩开帘子张望,只见前方大路上黑压压一片,有囚犯,有士兵,而黑气似的人群里,扎着几戳眼熟的影子:黑老大、奎老二。此二人的被锁在囚车内,朝天伸着脑袋,衣服上歪歪斜斜挂着菜叶子,倘着泔水,面上则尽是悔恨。
宝格解气异常,不禁摔下帘子,告卫琳琅说:“娘子,那天打劫咱们的狂徒在囚车上押着呢,个个儿寒酸落魄,简直大快人心!”
卫琳琅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仿佛一个局外人:“侯爷出马,天底下有没几个人能逃之夭夭。”
宝格感觉她过分从容了,一肚子话堪堪咽了回去。
此时,当阳县官员倾巢出动,夹道恭送容恪。
陈县令为首,敬容恪一杯琼浆:“大人,杯酒寄恩情,虽不足为道,还是万望大人赏脸一饮。”
容恪接了,浅尝辄止,算是给了这份情面。
毕竟他酒量有限,略沾一沾已是极大的恩赐,陈县令颇为知足,又深深作了一揖。
话不多说,整顿兵马,闲杂人回避,有序行动。
容恪逐尘及几个将领御马开路,女眷的轿子紧跟其后,人犯们远在队伍末梢,由铿锵士兵押送。
天公作巧,赵家父子盘完货品,轻装出城。他们先行一步,才过城门,侯府人马便聚集上来。
赵锦安面色骤变,手底下的缰绳一紧再紧,险些惊了马。
赵父看破名堂,冷声道:“你要打主意也不应打到长平侯头上,除非你是想我和你母亲死。”
先时儿子是何等紧张那卫姓女子,他这当父亲的看在眼里。
他只恨这儿子没出息,放着正经人家的姑娘爱答不理,却将算盘使到侯府的妾室上头!
那长平侯是什么人?
——目空一切、不可一世是他的代名词,是当今东宫且要谦让他几分的权臣。
区区赵家,哪怕往上数八辈子也吃罪不起!
“父亲越说越没谱了。我又觊觎谁了?我啊,只点击照雪楼的千日醉,被您提出来好几日,我馋都馋完了。”赵锦安回转视线,隐去不属于“赵锦安”的深沉,笑嘻嘻说,“至于那卫娘子,我全然是为咱们赵家生意打算。世人皆说,长平侯疼爱那美娇娘,如今美娇娘落难,咱们出手解救,侯府便欠着咱们得大人情,以后或可凭此,开拓发扬赵氏商号,何乐而不为啊。”
赵父寂然听他侃侃而谈,末了冷笑道:“你有为赵家上下几十口考量的心,我和你母亲死也瞑目了。”
赵锦安依然没正形道:“我身是赵家人,不替赵家谋划,那我还是人吗?父亲,我再讲一句,您以后可别死啊活的挂嘴上,多不吉利。纵您威武霸气不惧生死,我母亲可另当别论呢。”
父子俩言说间,城门大开,乌溜溜的长龙穿行而出。
赵父存心避讳,拨转马头,喝令赵锦安及店伙计上路。
埋下对表妹的不依不舍,赵锦安跟从赵父远离。
今昔,他是从阴司里爬出来的恶鬼,不配站在她身旁……待来日大仇得报,若这条命还握在自己手里,若她肯施舍一次见面的机会,再向她粉身赎罪吧。
逐尘眼尖,一下锁定曾勒马驻足的赵家人,尤其是馋巴巴望过来的赵锦安,不由侧脸看容恪作何反应,见其星目微眯,唇线平直,赫然在关注同一件事。
逐尘不敢吱声,左耳窝却钻进一声冷哼,逼得他不得不妆点几句无非无过的场面话:“也是巧,一条道遇上了赵家人。”
容恪嘴巴里幽幽散出几个字:“那果真是巧极了。”
逐尘是不及容恪灵光,但当中的拧巴劲恰是领会了,他差点闪了舌头,打起哈哈:“要不古话说无巧不成书呢。”
那几团影子渐渐从视野中淡离了,暗伏于容恪胸腔的那股子无名气悠悠然安分下来。
赶早出发,踏夜而归。
一支队伍分作两路:容恪提战果直奔府衙料理后事,卫琳琅自回宅邸向容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只简单问过情况,便放她自由。
正逢二宝姊妹整理带出去的物品,卫琳琅打了个呵欠,说:“先搁着,明天再弄也不迟。你们全程跟着我,肯定乏困不堪,该坐该卧,随便吧。”
宝格嘴硬精力充沛,却身不由己,连打两个大哈欠。
宝凝的眼睛红红的,似乎顷刻间就要困死过去。
“不要犟了,我也累得慌,你们俩赖在这不走,反而吵我。”
二人承了好意,合门下去。
卫琳琅侧倒在床上,头枕手肘,盯着薄薄的纱帐出神。
身体疲累,心力不济,尽因这则关联着三个人的意外而起。
当前说多等等,等他气性不那么大时,试着转圜困局,可这一日复一日的冷落下来,不知所措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得过且过。
一方面,齐玄礼冒名顶替赵锦安的致命弱点,是决计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一旦露了马脚,齐玄礼死路一条。她是怨他,可年少情分还在,狠不下心推他下地狱。
这么一来,兴冲冲跑到容恪跟前自证清白是不能了,光靠一张嘴说自己绝无背叛之意,从而取信于他,属于天方夜谭。
另一方面,每每软了骨头奉承他,而他的心思总是飘忽不定,高兴了,对她言语客气些;不高兴了,瞬间回到原点……她十足累了。别到时候侯夫人没争到手,落下一身毛病。
既然如何都都捂不软他坚若磐石的心,那何必巴巴送上前自取羞辱?
倒不如及时止损,坚守那侯府的方寸之地,不争取,不作为。
只要礼法公道在,他就得供养着她。
反正吃穿无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当下事,既能保全齐玄礼,又能守护自尊心,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
照此来看,做妾好像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了。
后面的三四日,卫琳琅未曾见得容恪一次。据说,他是回来了的。
她已想定了,不再难为自己。
至于他,爱来便来,不来拉倒。
新月伊始,容老太太的思想工作仍旧不见起色。而京师隔三差五地来信催请容恪早日还朝;左右为难下,容恪决定,将侯府得力的几个嬷嬷,当年在侯府当差的老人,悉数安置在江陵,照顾老太太起居。
见他退一步,老太太也不再斤斤计较,一并收归。
如此拍板敲定,于双方而言,不失为两不耽误。
问题迎刃而解,回京的日期也定在次日清晨,照样坐船。
提起坐船,卫琳琅的喉咙阵阵泛酸,可谓十分怕了。
怕归怕,容恪又不会体贴她的感触,改水路为陆路。
这份罪,终究得受。
说着道着,旭日初升。
仍跟来前一致,吴嬷嬷带阖府人员送行,容老太太称病缺席。
“卫娘子,老太太说,往后不一定再见上了,所以特别嘱咐我把这镯子交至你手。”同容恪话别毕,吴嬷嬷转向卫琳琅,抽出一个精美的木盒子,打开来看,安然躺着一对岫玉圆镯,质地清透澄澈,造假不菲。
卫琳琅生受不起,一拒再拒。
吴嬷嬷说:“娘子不肯拿,老太太会伤心的。”
卫琳琅没法做到心安理得地收下此等重礼,不禁向容恪的方位看去,却见那处空无一人。放眼寻找,原来不知何时已跨上马背,目视前方,一副蓄势待发的派头。
逮住她愣神的空子,吴嬷嬷把盒子塞过去,笑说:“到时辰了,卫娘子上车吧。”
卫琳琅箍着盒子,生生感受上面的纹理,一阵感动浮上心头。
老太太看起来对人事物漠不关心,实际上心很软。
“来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老太太的。”她无比郑重、无比诚挚地对吴嬷嬷说。
“我会转告老太太的,卫娘子敬请放心。”吴嬷嬷慈祥地笑了。
卫琳琅半是留恋半是心酸地上了马车,临窗朝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吴嬷嬷挥手道别。
手挥目送地待一行人拐入街角,吴嬷嬷提着一口慨然之气面见容老太太,回禀:“卫娘子感恩您的盛情,含泪说,此后有空再来探望您。”
老太太脸前的小方桌上摊开来一本微微泛黄的心经,这是她几十年来反复品悟过的经书。
“看见她,我恍惚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凭着一股冲劲,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是一段鲜有人知的往事。
老太太年少时,横遭变故,家道中落,万般无奈之下委身于高门大户容家做妾。
两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强凑到一处,说不尽的难受。但老太太心高气傲,不服一辈子无名无分地度过,处处拔尖出头。持之以恒地努力下,打动了老太爷的心,八抬大轿迎她为正室夫人。
本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才几岁的儿子一命呜呼。那曾共剪西窗烛的夫君,一朝变心,纳了年轻貌美的姬妾。
他们恩恩爱爱,蜜里调油,不出一年有了视若珍宝的后代,而痛失爱子的老太太,被无情忘怀,日渐心死,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奴婢愚见,小侯爷虽寡了些,但是个有情义的,对卫娘子是重视的,只是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罢了。”卫琳琅所见的是,容恪避瘟神似的避着她;而吴嬷嬷所见的是,容恪的眼光不自觉地追随卫琳琅而去,很短暂,犹如昙花一现,却是有迹可循的。
“但愿那姑娘如愿以偿吧。”容老太太翻过一页纸,潜心贯注在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