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羿礼的眼珠子在对方快速地扫了一圈,大致对这人的形象有了个大概了解。
林羿礼立马换了张面孔,柔柔弱弱地用脸颊轻蹭男人的掌心。
林羿礼抬眸,小心翼翼地细声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眉眼疲惫地低垂,泼在脸上的水还没完全干透,睫毛上的水珠破裂,滴在眼下像极了垂泪。
男人的动作顿住了,一侧的眉眼下压,显然是在思考林羿礼说话的可信度。
但很快男人做出了回答,他跟见鬼了似得猛一下松开手,向林羿礼投去玩味地目光:“看来上身的是心眼子鬼。”
“大人肯见我,定是我还有价值,大人不想同我齐膝而坐,聊上一夜吗?”
林羿礼顺势跪下,一只手撑在膝头维系身体平衡,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男人伸去,仰头注视,满眼倾慕。
林羿礼的声音似细密柔软的丝网,拢得人呼吸发闷发燥。
男人眼神里满是诧异,他看林羿礼的眼神也逐渐趋向于在审视陌生人。
在挑眉打量了一阵后,傅柏川抱臂让出一条道,“来人给他梳洗一番。”
“是,将军。”男人随行的侍卫架起林羿礼,纳闷地嘀嘀咕咕:“这人晕倒之前不是一直哭闹要回家吗?怎么醒过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心眼子鬼上身了。”另一个侍卫接了话茬答道。
一谈到鬼,这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架起林羿礼时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惹恼了这尊活死人。
“洗干净后,送到我房间里。”
男人的目光似羽毛撩过林羿礼的瞳孔,目的明确,有些轻浮。
林羿礼被侍卫架出囚牢,外头干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刺入身体。
他堂堂一个三品京官,竟然被流放至苦寒的边远地方来当替死鬼,还在这出卖色相换取片刻安宁。
一想到这事,林羿礼就气得直咳嗽,又是两摊污血溅在地上,很快就□□燥的冷风抹平。
不知在军营里拐了几个弯,林羿礼带着沉重的躯体,浑浑噩噩地被推进注满热水的桶中。
四五个侍女手持篦子为他梳头,他在桶中浸了半个时辰,浸得皮肤发白发囊了,脑后的发结才被将将解开。
在看见铜镜里的倒影时,林羿礼没忍住生气猛地拍了下桌子,惊得身后几位侍女迅速退后低头不语。
铜镜里的那人简直不堪入目,胡子拉碴,面色枯黄憔悴,眼下还挂着乌青,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因为气愤眼睛里的血丝愈发多起来。
这与林羿礼印象里的自己相差甚远,他可是京城里模样一等一的美公子,想嫁给他的姑娘排着队从皇城根下一直排到江南去,如今的他只算得上个邋遢难民。
这也让林羿礼不禁怀疑,在囚牢的时候那男人到底看上他什么,色相是万不可能的。
能是什么?秘密?情报?还是内幕?
林羿礼前前后后借口涂脂抹粉又拖延了半个时辰,把记忆从里到外挖了一遍,也没挖出个一二三出来。
侍女们见到梳妆打扮后的他,纷纷靠过来,不由得捂嘴小声地笑。
“以前怎不知他如此好看?”
“明儿我就去集市上买来他方才用过的脂粉,定是脂粉好用。”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渐渐有人点起烛灯,房间外的风声似恶鬼咆哮,震得窗纸都在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要碎掉。
林羿礼赶在太阳彻底下山前,慢慢悠悠地往将军屋子里走。
本以为男人会因为他的磨蹭而大发雷霆,结果那人压根就不在。
男人房间里气息很淡,空气依旧干涩难以入鼻。墙上高挂着一把剑,剑佩上刻有“傅柏川”三字。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衣柜外,空落落的毫无观察的必要。
只不过,桌上摊开一本还未看完的军报。
林羿礼赶忙上前坐下,细长的手指压住军报的一角,聚焦视线快速地扫过军报上的每一个字。
【昭宁十年,金国派来的使臣于金州城遭到鸩杀,还请金州城守尉尽快查明真相。】
只不过,还不等他的脑袋把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分析,一只温热的手忽然从后面拢住林羿礼的脖子,冷不丁地施力掐了一下以示警告。
“你并非林羿礼,我见过他,无能的废物一个,被抓后除了哭一句成形的话都说不完整。”
傅柏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说话时气息撩拨动林羿礼的后发,逼问的字眼一字一句从鼻息里哼出:“你是谁?”
林羿礼自然地站起身,与傅柏川拉开距离。
“你躲我?”傅柏川有些诧异林羿礼的表现。
林羿礼站定后拱手作揖:“在下四世三公林氏长公子。”
说完这些话后,才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左右合上叠在身前,毕恭毕敬道:“若是将军肯搭救在下一番,林氏定不会亏待将军的。”
傅柏川的视线粗鲁地在林羿礼身上扫视,林羿礼坦荡地接受他肆意的审视。
片刻后,傅柏川坐下,手点在桌面发出一声脆响,他嗤道:“可据我所知,林氏并非四世三公,而你也非林氏长公子。”
“堂堂京城的大理寺卿,声色犬马,鱼肉百姓,沦落至流放边疆。”
林羿礼吃惊地单手遮唇,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吟吟地夸赞道:“不愧是将军,无所不知呢。”
睁眼说瞎话被拆穿后,林羿礼也不过皮笑肉不笑的点头回应,丝毫没有被拆穿后的慌张。
傅柏川不知是没听出阴阳怪气,还是真的受用林羿礼的夸赞,哼出一声傲气,“你如果能说出来你为何人办事,说不定本将军能赐你个厚葬。”
“何人何事?”林羿礼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微微歪头满眼困惑:“羿礼不知,还望将军明说。”
傅柏川加重语气强调:“鸩杀使臣,你受何人指使?”
听说“使臣”与“鸩杀”说出来的时候,林羿礼的眼皮猛地一跳,差点脸上蒙着的人皮裹不住表情。
难道说用他身体那个人把使臣毒杀了?皇帝此时刚上位不久,政局还不稳,关外势力随时都能以此为借口入侵。
很快他就统一了想法,便是这事哪怕掉脑袋都不能亲口承认。
林羿礼连忙来到傅柏川身旁,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贴在傅柏川的手臂上,半蹲着仰起头泪汪汪地看着傅柏川,委屈道:“此事并非我所为,还望将军严查。”
傅柏川正儿八经地撇开林羿礼的手,“在审讯时你亲口承认此事与你有关,宴席为你安排,鸩酒只由你经手并端上的,在场并无他人。”
林羿礼的两个眼皮一起不安地跳了一下。
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蠢货。
但凭借在大理寺的经验,他很快又镇定地维持表面委屈的泪盈盈模样:“但无冤无仇,我缘何要杀他?”
“你从京城调任至金州城后以通关文碟做要挟,曾前前后后勒索使臣五百两白银,他赴宴前几日曾声称要进京将此事告知圣上。”傅柏川似乎早就料到林羿礼会这样回答。
至此,林羿礼已经从傅柏川那大致把事情起因经过套出来了。
林羿礼又是吃惊地叹道:“如此刻意的栽赃陷害,将军竟对此毫无察觉?”
傅柏川挑眉嗯哼一声:“你只要说出此事还有谁参与,本将军便送你一场厚葬,不让你死得太过难看。”
可是林羿礼记忆对他人生的记忆停留在昭宁七年的授封大理寺卿。
往后的日子,在林羿礼的脑子里是模糊,甚至是空白的。
再怎么努力去回忆,空荡荡的脑子里最多也就只能听见那道恼人的哭声嘤咛,重复地哭诉着此事并非他所为。
太吵了。
那霸占他身体胡作非为的东西将他的仕途毁得一干二净,现在竟还有脸在他的脑袋里面哭哭啼啼。
傅柏川看林羿礼那副假惺惺的模样终于有了破碎的征兆,看他因思考而皱眉导致鼻翼上的红痣位置向上移了一下。
傅柏川满意地捏起林羿礼的下巴,左边摆弄一下,右边摆弄一下,“说不出来?”
林羿礼无助地摇头,他站起身冷白的手搭在傅柏川的肩上,指尖稍稍用力若有若无的轻捏:“可否再给些时日?”
哪怕脑子里有一个人名,以林羿礼睁眼说瞎话的能力,都不至于一句话编不出来。
傅柏川的手转过来,想裹住林羿礼的手,但林羿礼像条泥鳅,再一次逃脱。
“此事定有蹊跷,还望将军宽恕时日,待羿礼调查一番。”林羿礼绕着傅柏川后背缓缓走了一圈,从左绕到右,墨发垂下撩过傅柏川两侧肩头。
傅柏川站起,按着林羿礼坐下。
林羿礼疑惑地与他对视。
傅柏川走到墙边抽出佩剑,一把丢在林羿礼面前桌子上,毫无怜惜地说:“既然说不出,那本将军就宽宏大量赐你自刎,你就同你皮囊下的那个爱哭鬼一起去阴间做永世不得超生的鬼友吧。”
林羿礼猛地聚焦视线盯紧他。
这话可太恶毒了,让林羿礼都差点撕了伪装骂他。
傅柏川双臂环抱,指尖紧贴手臂,饶有兴趣的上下点着。
林羿礼短暂地与傅柏川对视一眼后,双手搭在桌上,动作缓慢地拿住佩剑,剑柄牢牢握在掌心中。
那触感与自缢所用的粗麻绳相差不多。
在短暂的挣扎后,林羿礼选择起身抬手,剑尖向前刺去,闪过的寒光里浮现傅柏川被逼退的倒影。
他看向傅柏川的的目光里带着隐隐的恨意,持剑向傅柏川缓步逼近:“恐怕使臣被谁所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息此事需要一个替死鬼。而我,一个臭名昭著的昏官,被圣上厌恶流放,是最适合做这个鬼的。”
傅柏川已经退到无路可退,但却丝毫不惧,反倒咧嘴笑说:“原来你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林羿礼再次向傅柏川逼近,这一次,剑尖已经枕上傅柏川的肩上。
林羿礼只觉荒谬,他觉得这天道不公,他前半生努力换来的荣华富贵平白让他人享了,那人将他的日子拆成了废墟又拍拍屁股走人,留他在这受那没来由的痛苦折磨。
荒谬至极。
以至于让林羿礼笑了出来,发自肺腑的苦笑,干巴巴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反倒是让林羿礼的胸膛再次陷入了那股刺痛中。
“放我走,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林羿礼的声音发了狠,跟沁着血似的。
“不演了?”傅柏川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审视,笑容格外的刺眼。
剑刃斜向下而去,在傅柏川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血珠顺着剑刃的边缘溢出。
哒——的一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