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临安知府名为赵升赵子升,年逾半百,是隆元壹拾柒年进士,比沈溪知要早个两期,这么些年从知县爬到了知府的位置上也算是平步青云。
沈溪知翻阅这底下人送上来的关于赵升这些年来的资料,倒是有不少政绩,否则也不会晋升得这般快,但正因为如此反倒有些可疑。
等到了赵升府邸门口,沈竹上前去递了玉牌告知阍吏道:“当今陛下忧心临安水患,特地派沈相出使巡视灾情抚恤百姓。
今沈相亲临,你们家知府大人呢?”
阍吏接过腰牌反复端详过后面面相觑,似乎是不知道这桩事,后将玉牌递还给了沈竹,慌忙跪地道:“我等不知丞相大人亲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只是我们家知府大人……”
那言辞犹豫、似有顾虑,沈竹也没了好脾气:“赵升不在衙门又不在府邸,那他在哪儿?”
阍吏叩首,脑袋几乎要埋进地里,声音战战兢兢:“回大人,我们家知府大人如今……如今在烟雨楼。”
“烟雨楼?”沈竹转身看向沈溪知等待指示。
沈溪知便笑着朝沈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府门的两株杏花开得正盛,一夜风雨过后花瓣簌簌地落了满地。
那斜风细雨,沈竹仗着身体好便这样冲进了雨幕中,雨丝打湿了衣裳晕染开来。
后沈竹站在了伞下笑嘻嘻地询问道:“老爷,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
沈溪知轻声答:“去姑苏。”
“是。”沈兰推着轮椅便要转身。
只是沈竹接过伞来撑着不解地追问道:“去姑苏做什么?我们不是刚从姑苏过来么?”
不过片刻,沈竹衣衫上沾湿的水渍便了无痕迹。
此情此景当真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具象化了。
沈溪知慢条斯理地取下发间的桃花枝放在手中把玩着:“烟雨楼的盛名我在长安便听说过。
此楼名取自《江南春》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听人说当年取此楼名是为居安思危之意。
也象征着这烟雨江南。
这酒楼是当今江南第一楼,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沈溪知将桃枝丢进了沈竹的怀中:“这酒楼在姑苏。”
“这!”沈竹下意识地接过了桃枝,听及此言气得他活蹦乱跳的,“临安水患,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有多少百姓身患时疫、生死一线。
作为当地知府,在这当口却不知预防疫症,不知抚恤百姓,竟去了姑苏?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天高皇帝远的,谁又能抵挡住欲与利的诱惑。”沈兰接话道,“如今你知道老爷为何要微服至此了吧?”
沈竹讷讷不知所言,等伺候着沈溪知上了马车才问道:“那老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今朝廷的赈灾粮未到,百姓们却等不得了,只能先斩后奏。
沈竹你带着一行人于今夜潜入赵府搜集罪证,于明日开仓赈粮。”沈溪知有条不紊地吩咐道,“至于我自然要好好地去会会这位赵知府。”
“诺。”沈竹应声后便下了马车,驾车的事便交由沈松来,而他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老爷。”沈兰将不知是何时折来的杏花枝递到了沈溪知面前,“您在朝中素有清誉,此番这般做却不知会惹来多少攻讦。”
沈溪知接过杏枝,折去了冗余的两朵后簪在了发间。
身为辅政大臣,他这清誉确实维持得辛苦,所谓为官克己奉公、清正廉明,为人阳春白雪、温文尔雅,得益于他多年来的应权通变。
说得好听点叫作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得难听点便是八面玲珑的为官之道了。
“若按着流程走,每多拖延上一日便多死上不知多少百姓,恐怕他们会以此为由攻讦得更厉害。
两者相害取其轻。
天高皇帝远,左右如今他们管不到江南来。”沈溪知不以为意,至于回去如何,他也早就有了考量。
“我自然相信主子。”沈兰从暖水釜中倒了碗药汤来,放置到适宜的温度后递到了沈溪知的面前,“时辰耽误不得,此去颠簸,老爷用完药后便好好休息一会。”
沈溪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早已习惯那味道倒也算不得苦,茶水也早已备下,漱过口后便兀自找了个姿势闭眸小憩。
只是这位素日里始终满含笑意的青年在梦中那蹙起的眉心却怎么也舒展不开。
车轮许是硌到了什么,颠簸了一下若非沈兰反应及时扶住了主子,主子即便不摔也会惊醒,他不由得掀开门帘低声呵斥道:“沈松,看着点路,差点摔着主子。”
其实这差事素日里是沈竹做的,且此番赶路行驶得本就要比素日里要快些,其实怪不得沈松,只是他性子沉默,只是应声:“好。”
沈溪知体弱,底下得养着一群人才能伺候得好他,稍有不慎便又着了风寒。
这一路的颠簸,等到了地方已至黄昏时分,因为下着雨,天便黑得格外的早。
沈溪知被伺候着下了马车,冷风一吹只稍感头疼,指尖揉着额角倦懒道:“走罢,进去看看我们的赵升赵大人在做什么。”
“是,老爷。”沈兰应声,略一招手,便有三四个随从自觉地上来,一个掌灯,一个撑伞,还有两个抬着轮椅上了台阶。
其实前个两年沈溪知还能自己走这台阶的,只是如今精力愈发不济,怕是走完这段路要缓上许久不说,还要病上一场。
所谓烟雨楼,依山临水而建。
远处的半山笼在云雾之中,而近处则是一湾湖水。
稍有绿意的柳树在湖畔舒展着枝桠,碧水泛着涟漪一层又一层的荡漾开来,遥见远处几艘画舫还有身披蓑衣垂钓的老叟……
天色昏沉,再远的景致便瞧不见了。
人间氲氤着一层朦胧的意境,胜过画中山水不知几许,而这烟雨楼的灯火却异常的明亮,给人以温暖的向往。
不愧为江南第一楼,等来日名声大噪,不知要引天下多少人向往。
酒楼中喧闹,是来往飨客的宴饮之声,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可楼门紧闭若不是那通明的灯火和吵嚷的声音,他们都要险先以为烟雨楼今日打烊。
沈松上前推开了大门,大堂中的场景晃眼,人群熙攘挤在一楼大堂,不知是在瞧些什么热闹,似乎并未听见门口的响动而是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事情之中。
酒菜味与汗湿味交织,那气味并不好闻,沈溪知不由得掩鼻吩咐沈兰道:“挤进去瞧瞧。”
“诺。”沈兰应声,便挤进了人群中,这灵巧劲又哪里像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壮汉。
其实能被沈溪知放在身边的人大半都非平庸之辈,更有些的是他沈家培养出来的暗卫。
事实上暗卫哪能像话本子里那般平日里隐于暗处,在主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便不知从哪窜出来一群人。毕竟那么大个人能躲哪去?大部分还是以各种各样的身份放在身边,但也的确有一小部分人是如话本子里描写的那般的。
不消片刻,沈兰便挤了出来,他的模样似有些为难:“老爷……”
“怎么了?”沈溪知问道,“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们围着一个……”沈兰斟酌着词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末了道,“您还是自己进去瞧瞧比较好。”
沈溪知了然,他打了手势便算是应了,而后三四个侍从便护着他挤入人群,等到了人群中央,沈溪知才瞧见那是何场面:
这些人围着的其实是一个小孩,那小孩约莫十岁左右的年纪,发色暗红微卷,虽以缎带蒙眼,却也瞧得出并非江南的长相,更不似中原人士,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那肌肤莹白如玉,锁骨处的一点红痣便格外的显眼。
只着一件薄得几近透明得红色纱衣,那纱衣还破破烂烂的,似乎是被什么勾破的,身上满是斑驳的伤痕,瞧得出有些的是今日里留下的伤痕还不住地往外渗着血。
起哄声刺耳,沈溪知还来不及阻止,便又是一道勾骨鞭落下。
那鞭风几乎扫到了沈溪知脸上,听得那小孩喑哑的呜咽声,沈溪知的耳中只剩嗡鸣,他的额间渗出了冷汗,左手掐着自己的腿肉竭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哑声质问道:“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何这般对他?”
“你不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才是最有滋味的,等到了十五六岁后便不再有这般身段了。”
“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俗话说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你可怜他作什么?”
“你到这里不也是为了他吗?装模作样给谁看?”
……
而后便又是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争执着接下来由谁来磋磨那孩子。
为了个孩子几方争执不下又不想两败俱伤,便在大堂中算是互相妥协的结果,只是他们将自己的卑劣说得那样冠冕堂皇,沈溪知觉得既可笑又可悲,他示意沈兰附耳过来,低声吩咐道:“去带人进来,先将这群人控制起来再说。”
沈兰颔首便又挤出了人群,不过顷刻间便将这群披着人皮的禽兽控制了起来,其中还有不少人叫嚣着自己的身份说要让沈溪知不得好死的,沈溪知听了两耳朵,若他们所言非虚,那这些人的身份的确都算不得低。
此时沈兰高举玉牌表明了身份,朗声道:“沈相亲临,尔等还要如此嚣张吗?”
而后烟雨楼中便鸦雀无声随天地一同陷入了寂静。
沈溪知瞧了沈松一眼,沈松了然径直走向前去弯腰将那小孩抱了起来抱到了沈溪知面前。
沈溪知取下盖腿的毛毯折叠过后搁在了轮椅扶手上,抬头伸手示意沈松:“给我抱吧,这么小一只轻巧得很,放在我腿上省事些。”
沈松应声,弯下腰来将小孩小心地放入沈溪知的怀中。
那身子冰凉不住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那勾骨鞭能一鞭子下去能生剜人肉,伤痕深可见骨,沈溪知心中怒意翻涌,有些不敢触碰小孩身上的伤痕。
小孩肌肤的冰凉传递给了沈溪知下意识地一哆嗦,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候,这孩子说是不着寸缕也不为过,他连忙用那条羊绒毯给小孩裹了个严实这才将其搁在了自己的腿上:“去将汤婆子抱来,顺便熬些姜汤,找身干净的衣裳,烧点热水来,将太医也叫来给这小孩瞧瞧。”
等这些吩咐下去,沈溪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取下小孩蒙眼的缎带,那睫毛浓密而纤长,琥珀色的眼眸浅淡氲氤着湿意,好似林间受了惊的小鹿……
眸色一深一浅,似乎还是鸳鸯眼,那只颜色浅淡些的眼眸近似于琉璃,乍见自是惊艳,也或许是颜色太淡便显得无情好似兽瞳令人有些心惊。
的确是世间罕有的容色,不知长大以后是何等的倾国倾城色。
沈溪知知晓这世间许多王公子弟都好豢养娈宠,倒也不是说断袖,只是锦衣玉食有败不完的家底,平日里无聊了便想寻些刺激,像这般年纪男女莫辨的时候是最好的,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这爱好令人作呕,如今见了却也心知事情并非像这些人口中的那样简单,他们是想以此掩盖什么?
不过是个小孩而已,无论这些人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沈溪知都不能袖手旁观,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沈溪知五指作梳,梳理着小孩的微卷的发,动作温柔带有安抚意味:“别怕,日后没有人能再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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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