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畏老太爷一般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嚷道:“楮知白,我渴了。”
不一会儿,水喂到施无畏嘴边。然而没过多久。
“楮知白,我有些冷。”
立马一张小毯子盖在少年身上。
…
又是一声:“楮知白!”那人有些不耐烦了,但仍忍着性子过来问道:“怎么了?”
施无畏腿上放着一方大木箱,看着他笑容灿烂:“你的剑到了。”
少年把木箱放在桌上,拉着那人衣袖,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楮知白本没有多少期待,所以箱子开的很是随意,啪嗒两下很快就揭开箱盖,里面的东西真真实实将他惊艳住了。
他几乎脱口而出:“好一把薄剑!”他终于可以理解为何炼器师要收五十枚金饼的骇人高价。不!他现在觉得,五十枚金饼给少了,这把剑至少值八十枚。
少年眼中闪着亮光,完全忘去右腿疼痛,站起来两手扶着桌子,一脸期待道:“快拿出来试试效果呀!”
楮知白很喜欢,但……他直言道:“我不会用。”
施无畏鼓励他:“你一定会的,木待问说了,你练过很长时间。”
他很想试试,可剑握在手上,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他忘光了,什么都忘了,多好的一柄剑啊,为什么他偏偏就忘了呢?
少年在一旁催促,让他不禁想起少年练剑时的模样,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么一把剑,他很清楚,施无畏配得,可那人为什么是施无畏,不是他?凭什么不是他?凭什么偏偏夺走他的记忆?
施无畏还在催他:“快试试呀!”扯着他的衣裳,问他:“你怎么发愣啊?不喜欢吗?”
不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少年脸上神色由期待转为担忧,“楮知白?你怎么了?”
房间陷入死寂。
楮知白拿着剑,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那人声音轻轻的,“退了吧。”这句话几乎夺走了楮知白所有力气,再多说一句,他就要瘫坐在地,抱头痛哭。
他害怕这件事发生,害怕自己失态,所以他走了,步履匆匆,没有给施无畏留下缓冲的机会。
“他…不喜欢么?”施无畏不理解那人的行为,看神情,他分明是喜欢的,既然喜欢,又为何要让自己退掉?
少年想去找他,可站这许久,腿实在疼痛,是一步都走不得了,施无畏不得不坐下,但又担心那人,于是着急地冲门口喊:“楮知白!”
“楮知白!”
…
无人回应。
施无畏担心那人会出什么事情,扶着椅子,一点点慢慢蹲下,跪在地上,用剑划破手指,带着木箱,进入追寻阵。
楮知白平生最恨人临阵脱逃,躲躲藏藏,最看不起一遇着什么事便想着逃避之人。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他此刻正在做的,正是躲在树下,逃避过往,不敢面对那柄剑,更不敢面对施无畏。
施无畏还是找过来了,拖着伤腿,抱着木箱。楮知白看见的,是忽如其来的一大片蓝色烟雾,而后,施无畏摔倒在他面前,手中木箱甩出去数丈远,剑掉了出来,砸在地上,噌的一声,震得楮知白浑身一颤。
少年毫无预料,两边手掌擦过泥地,重重摔的一下,对右腿伤势亦是雪上加霜。
施无畏右腿彻底麻痹,手掌被嵌在泥里的碎石子划伤,数条细长刮痕渗出鲜血,他吃痛道:“还不来扶一下!我要死了!”
楮知白疾步跑来,一手托腰一手扶着肩膀,将少年在泥地上翻了个面,问他:“疼不疼?”
少年喊道:“当然痛!我痛的快要死了!”他向那人展露自己的两只手掌,让他看见自以为骇人的伤痕,“你看,都流血了。”
楮知白眉头紧锁,神情严肃道:“回去上药。”
施无畏一本正经道:“是啊,待会儿又要劳烦楮公子背我回去喽。”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回去之前,我想先看你练练剑。”怕他又闹别扭,少年事先说明,“这剑既买了,就不能退货,你且先试着看看,有哪里忘记了,我教你。你若是嫌我教的不好,大可回房自己看书研究,屋子里什么书都有。”
楮知白垂眸,失神的看着施无畏手上的伤痕,听了他的这番话,真心实意地悔过,“抱歉,是我冲动了。”
施无畏抬手,因为怕痛,所以拿手背拍拍那人肩膀,安慰道:“啊哟,年轻人哪有没脾气的,你这样,说明你是一个正常人!”
少年歪着脑袋,眨巴眼睛微笑着望着他道:“哎呀!你这么大个人,不会练剑还要我这个伤员哄着你练吧?”
那人俯下身子,将少年搂入怀中,一把抱起,将他安置在一棵老松树下,做完这些,快步向前,拾起木箱,取出里面薄剑。
他右手握剑,横放胸前,双眼从剑柄一路扫至剑尾,下一刻,他下身弓步,剑噌的一声直指天穹,伴随阵阵削风声,他后退一丈,而后迅速向前,左手掐指,右剑在掌中飞旋,破秋风,揽虹光,溪水潺潺,松针过剑刃,为少年落了一场青雨。
秋风来,施无畏盘腿坐于松下,操纵且慢,顷刻之间,把老松树削得谢了顶。
那人剑扫前锋,击起青浪滚滚,越练越熟悉,越耍越顺畅,一方松林成为他校场,他尽情地、忘我地享受这欢愉。青雨落了满地,楮知白似是还未尽兴,执剑挑起青绿,双手握剑,猛的一下,生生将地上青色一分为二。
施无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倚在松树前,拍手喝道:“好剑法!”
那人停下来,转身行至少年身前,神采奕奕,眼中闪着别样光芒,“施无畏,替我起个名如何?”
施无畏不可置信道:“那么一把好剑你让我来起名?”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一点不客气道:“我可得好好想想。”
“我观你方才破秋风击青松,颇有天下谁人胜白衣之风采。不如就叫…”少年笑容灿烂,眉毛一挑,“青风!如何?”
楮知白摩挲剑体,嘴角扬起微笑,“青风…倒是挺符合这剑的秉性。”
青风,他终于拥有一件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他再也不是没有武器的野修了。从今往后,他是天上宗弟子,青风剑主人。他在这个世界,可算是有了一些归属感,青风是真实的,眼前的少年,亦是真实无比。
“上来。”楮知白把青风交给少年,侧头屈腿准备背他。
“来了!”施无畏踉踉跄跄,几乎是扑在那人背上,勾住他的脖子,问道:“你有没有看过雪。”
楮知白本想答忘记了,但担心扫了少年兴致,于是轻声道:“没有。”
少年手放在那人脖子前,无聊地撩起一绺头发,揪住发尾,一圈一圈绕在指上。
“我也没有。听说北边现在已经开始下雪了。”
楮知白顿住脚步,偏头问道:“想看?”
“特别想看。”
“好。”
泥地上松针铺开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刚中带柔,颇有种飘忽的不真实感。
“你和我去看雪吗?”施无畏想了想,道:“没赢过他之前,师尊不让我出潇湘城。”
楮知白笑笑,“你猜。”
施无畏道:“反正早晚是要看的,你提前告诉我又如何?”
楮知白摇头轻笑,“不一样。”
少年有些急切,“怎么不一样了?”
楮知白学着少年往日口吻道:“就是不一样。”
两人回到小院,路过校场时,一身泥渍吓得正在练功的王逸少差点把他们当妖怪一箭射死。叶道卿反应快,及时扔出枪将箭拦下,不然就他们二人这样毫无防备,高低得挂点彩回去。
施无畏是伤员,腿动不得,如今手也伤了,于是浆洗衣裳的重任交到了楮知白手上。泥渍难洗,在楮知白“千锤百炼”之下,衣裳依旧没完全洗净,留下大片淡色黄痕。最后,楮知白干脆把衣裳扔了,拜托白松水下山替施无畏买过新衣。
施无畏的赏雪之愿,自那日后,两人都未再提起。施无畏嘛,大概是因为心思都放在练剑上,于是将玩乐都抛在脑后,忘了。但楮知白可没忘,他一直心心念念,在练剑之余,腾出时间来看阵法典籍,他查询到一种可以以水造雪的阵法,名唤“琼妃来”。只是这阵有些难度,他需要时间研究试验,并且,为了保持惊喜感,他设阵时总是刻意避开施无畏。可施无畏有腿伤,几乎时时刻刻都和他待在一起,因此,楮知白只能等晚上施无畏睡着了,再悄悄离开房间,在离院子远一些的地方练习。
时间一日日过去,不知不觉,已进入十一月份。施无畏的腿好了,楮知白剑术亦大有长进。天气转寒,路上人人身披厚衣,裹得严严实实,像各味的年糕,小孩儿更甚,矮矮胖胖,像外皮染了色的肉粽子。
在施无畏眼中,有一人不同,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或许是楮知白天生丽质。总之,厚重肥大的冬衣披在他楮知白身上,就那什么,气质高雅,风流倜傥,活脱脱一位贵公子。
于是他兴致勃勃,频繁在财房和衣裳铺子之间走动,给楮知白带回一件又一件新衣,丝毫不嫌天寒路远,心甘情愿,乐此不疲。本来依照施无畏平日的速度,下山购衣来回一刻足够。可施无畏跟个为丈夫制衣的小媳妇似的,在人家店里挑了又挑,比了又比,把所有衣裳全都看了个遍。往往没一两个时辰回不来,楮知白劝不动他,又怕他冻着,只能在他出发前,提前为他备好暖手炉。
冬至。
俗话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冬至那天,谁家要是没吃饺子,在潇湘城算是犯罪,抓进去在里面蹲个十天八天都不为过。这不,白松水早早下山,买了猪、羊、牛肉,胡萝卜搭牛肉,白萝卜搭羊肉,大白菜搭猪肉,三种口味儿的饺子,混一起煮,吃到哪个,全凭运气。
冬日天太冷,衢九尘为徒儿们的身体考虑,由一日两顿改为一日三顿饭。于是冬至日,他们除了早上喝粥吃鸡蛋,中午晚上两顿都是吃饺子。施无畏不爱吃大白菜,但尤其爱吃羊肉,饺子到碗里,他先用筷子搓破一点饺子皮看看是什么馅儿,若是粉色配白绿,立马拿勺子舀到衢九尘碗里,如果是深黑带点橙,则需要考虑一下,是否要给楮知白,要是以上两种都不是,便全部塞嘴里一口吃掉。
用过午饭,楮知白留下来帮衢九尘收拾碗筷,施无畏要来帮忙,楮知白不让,随便找个理由将他支走了。
楮知白把碗里剩的饺子汤都倒到一个小盆里,将碗一个个叠得高高的,然后一起送进厨房。
衢九尘正在洗碗,见他进来,扬扬下巴示意道:“放这。”
放下碗,楮知白迟迟不走,而是站在旁边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衢九尘注意到,腾出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充满疑惑,“怎么了?”
楮知白两只手放在腹前,手指交叠在一起,出奇的乖,朗声道:“师尊,我想向您借些灵力。”
衢九尘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般,笑道:“终于忍不住要下雪了?”
“啊!”楮知白忽然害羞起来,不好意思道:“您都知道了。”
衢九尘笑而不语,何止他知道,整个天上宗谁不知道?这事儿早就在天上宗传开了,要说不知道,估计只有楮知白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更何况,这事儿还是施无畏先发现的呢,他每天装睡,在楮知白出门后,悄悄跟在身后,施法为他建阵提供便利。为此,施无畏还下山买了几套新冬装,什么狐裘啊,丝棉袍子啊,入冬后,每天穿着,保护地好好的,每日都在期待下雪。
衢九尘问:“要多少?”他故意不说借,借了能还么?不还怎么能叫借呢?
楮知白答:“不多。”其实他也不知道多不多,反正答不多就对了。
“好,你在哪儿设阵呢?”
“就在此处吧。”在哪儿设都一样,他的目标是给整个天下山来一场大雪。
衢九尘十分爽快,“行,你来画,灵力我来搞定。”这可是他这新徒儿第一次要他帮忙办事,可不得答应?
让衢九尘没想到的是,楮知白转头就走,衢九尘以为他是要回去拿画阵的工具。他就想啊,楮知白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他先把碗洗了。洗着洗着,对面窗户那传来动静,他探头出去一看,好小子!这么大的阵!难怪找他借,天上宗除了他还有谁能一次性供出这么多灵力?!这小子是要把他榨干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做长辈的,拉不下脸来反悔,多就多吧!冬至让这帮小鬼们高兴一下,也是极好的。
一刻钟后,楮知白回来了,鼻尖和嘴唇都红红的,手上拿着一根树枝,似乎是知道自己阵画得大,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尊,我画好了。”
“好,为师这就跟你出去。”负手走在楮知白前头。
是他狭隘了,阵远比他想象的要大,楮知白绕着饭堂,画了一大圈,至于请琼妃来的水源,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饭堂前的那口井。
画阵谁都能画,但启阵需要以阵师鲜血为引物,灵力作维持,高阶阵法一定要用阵师自己的灵力,“琼妃来”没有什么很高的技术含量,所以没这个必要,谁的灵力都行。
衢九尘问他:“知白,真的要画这么大一个阵吗?”这不得放掉半身血?
谁知楮知白端了碗来,里面是刺目的烈焰色,他已经放好血了。
楮知白疑道:“怎么了?”
“你快浇啊,不然该结冻了。”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杀了只鸡。
其实细看阵法,这“琼妃来”是被楮知白改造过了,能用尽量少的血和灵力带来最广最大的雪。
一刻钟后,雪来了。一开始只是小小的雪粒,细盐一般落在地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后来越下越大,地上树上屋上,隐约可见着一些白,到最后,雪铺天盖地的来,搓棉扯絮一般,简直要看不清路了。
与此同时,大雪将衢九尘师徒二人困在饭堂。衢九尘前半生大都住在燕京,燕京地处大周朝北部,年年可见大雪。但他离开那里许多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雪了。这一场银装盛宴,倒是平白勾出他许多乡思来,燕京依旧是那个繁华热闹的皇城,可,到底物是人非,他的父皇,他的弟弟,都已故去。皇城如今的主人,是跟他无多少相处的皇侄,那个地方,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两人皆无言,齐身站在饭堂宽敞的屋檐下,出神地望着落雪。
目之所及,全覆银装,地面积起厚厚的雪,白絮轻飘飘地下,一旦挨着雪堆,立马便没了动静。
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或许很重,但踩在厚雪层上,也便显得轻了。雪声簌簌,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喊声。
声音近了,近了,两人都听得真切,那人在唤。
“楮知白!”
似乎很急很急,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那人身边。
他来了。一张愉快的脸,像原中野马,荷下游鱼,莽撞地朝那人扑来。
楮知白张开双臂,与扑面而来的冰雪味儿撞了满怀,两人不顾抖落的碎雪,他搂着他的腰,他勾住他的肩,忽如其来地猛烈爱意让他们几乎要将对方揉碎。
衢九尘神情严肃,仔细打量施无畏的装扮,虽满头落雪,可还是能看出来,他这徒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在它该待的地方,束发银冠精致却温柔,上镶一颗浑圆蓝玉,里着浅蓝,外披白狐裘,唇色红润,让他不禁怀疑,施无畏是不是偷用了花老六的口脂。想起楮知白来之前施无畏的随意,又见他俩难舍难分,衢九尘不住感慨,失策啊失策!宝徒儿被楮知白迷得神魂颠倒,彻底被吃定了。
衢九尘轻咳两声,“我还在这呢。”
少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脸红扑扑道:“师尊!我们!”
衢九尘顿时无语,侧头摆手道:“去吧去吧。”
两人紧扣十指,少年拉着他,奔向一望无际的白雪。
有生活在北方的宝宝吗?作者作为南方人真的很少见到雪,特别是今年又没下雪啊啊啊啊啊[爆哭][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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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示:天上宗卷接近尾声,影响施无畏命运的一战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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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愿君手握青风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