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们的人,是冲着李长流来的。
即便是死了,许府的人也不愿意放过他们。许夫人一度怀疑,死讯是牢狱的人慌报于她的消息,便派人去查个究竟。
活的就捉回来杀了,若是真死了也别想好过,害死她儿子还想入土为安?
就该挖坟曝尸,喂狗去。
前些日,许夫人为了这几日的不安宁,特地来此上柱香。待离开的时候,身边眼尖的侍女发现了李长兴的身影,当即叫住了许夫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找到的那个人,就躲在这间寺庙。
火海热浪滚滚。
数不清的利箭破空而来,咚咚地射入两人躲避的棺木板。
外头的对话,如同一柄穿心的利剑,直直插入李长兴的心口。心脏剧烈挛缩,血液沸腾叫嚣,杀了他们,他们都该死。
李长兴缩着身体,隔着几乎干透的手帕深深吸气,极力压制住愤恨的颤抖。
江执环顾四周,眉头紧锁。
屋顶的浓烟如同黑夜般遮挡视野,现在房屋四面都是人,浓烟汇集的屋顶反而空了下来。
若要逃这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只要先把李长兴安全送出去,他再带着李长流走就好,只希望不要有意外。
屋外的箭雨已经停息,大概是认定他们无路可逃,已经抱着手看这出火烧活死人的戏码了。
木头烧焦的气味钻入鼻腔,屋内的火大到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仿佛置身火海深渊。虽然这屋子还算耐烧,没有大坍塌,但也不能久留。
江执垂眸望向李长兴,她揪着心口的衣物,目光定定地看着那棺木中的人。神情平静,只有脸侧不断滑落的泪光可窥见她的悲痛和绝望。
她想要的安稳、幸运……从来不会眷顾他们,忍让,躲避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这些人不比鬼还险恶。
她的沉默让江执以为,她好像真的有这么一瞬间想就停在这儿了。
怕她多想,江执把遁身符交到李长兴手中,扳过她的身体,叮嘱道:“我先送你出去,等你出去了就下山找长信,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十万火急,江执说得快,除了期间不得不因为浓烟引起的咳呛停顿片刻。
身处火场,每一道呼吸都变得滚烫混浊。
李长兴拿着符,怔怔道:“那你呢?”
她说着,落在棺木上的手指不安地碾动。
遁身符对一具空壳是毫无作用的,这点江执从前在马车前行的途中同他们讲到过。
李长兴必然记得,才会有所顾忌。他们做了这么多,不就为了能让他的归路有一线生机吗,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因此,江执承诺道:“我会带他走的,我保证。答应你,就一定等到施长信回来。”
烈火滚滚,两人就像身处在一个逐渐变得狭窄的熔炉,火和烟不断向他们逼近,呼吸滚烫闷热,叫人窒息。
李长兴说不出话,只能不断地摇头。眼眶泛红,一张小脸黑黝黝的。
江执见此心下一沉,却不知该如何劝她。
因为情绪激烈,浓烟吸入过多,她已经有些提不起劲了。跪坐在地上,脑袋抵着棺材板缓慢地摇头,一只手却仍抓着棺木不放。
火势快要蔓延到屋顶,再逃不出去就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江执理解她的不甘和不舍,却无法看着她葬身于此,只能暗暗驱动符纸。
逃命的符在她手中散起莹光。
江执拍拍李长兴的背脊,一手按着她拿符的胳膊,以防她一个想不开把符给扔了。一只手以袖掩面,打量着自己的退路。
希望上头的房梁坚固到能撑起两个半成人的重量……
地面被烤得滚烫,红海黑雾下亮起微光,符纸生效地很快。
江执低头去看,还未看清什么,只觉得一个人猛地扑向他,牢牢地抱住了他。
他听到了,一声呜咽。
紧接着,山林清爽的风从面前吹过,吹得他衣衫、发丝乱舞。江执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耳边是叽叽啾啾的鸟鸣,不远处是浓稠滚动的黑烟。
他们落在了后山。
茂盛的树林遮天蔽日,还未从东山完全爬出来的太阳无力驱散寒意。冷热交替过快,他感觉两人好像在冒烟,衣衫褴褛,露出的肌肤漆黑如墨,像两个经年的烟囱。
江执张了张口,怔怔地垂眸看向李长兴。
最后一刻,她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和执念,把江执拉出火海。
没有想过自己会被选择……江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也可以被烧一会儿的,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她哭得不能自已,却挣扎着站了起来,恶狠狠地抹了把泪提步就往小屋的方向赶。
“我要杀了他们!”
迷雾加上浓烟让江执一下没反应过来,李长兴已经动身往回赶了。
苍天,逃出来可不是为了回去和他们拼命的。
满地狼藉,死的死,晕的晕。当江执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已经和李长兴配合着放倒了好几个大汉。
他晃了晃脑袋,振作起来。信手唤符,飞向李长兴的身后,牢牢捆住了最后一个人。
他做完这一切后,体力不支地扶着院落一棵黄玉兰滑了下去。
江执按了按一团浆糊般脑袋,暗道自己什么时候弱成这样了?
一旁的李长兴回身将他们的箭送还给身后人薄弱的颈部,再用力拔出,鲜血顷刻间飞溅。
脸上还挂着泪,她一语不发,将人踢倒。
那人从喉咙挤出不明的字音,仰面向后倒下,露出不远处的小小身影。
“长兴。”
李长兴怔住,箭矢从手中滑落,愣眼看着他:“长信哥哥?你不是下山了吗?”
“出了点事,没下成,看到有火就赶回来了。”
施长信打量着四周走近,语气带了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看这一片狼藉,施长信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李长兴满身黑灰,脸上还沾了血,双目赤红,整个人紧紧地绷着。江执在不远处一棵树下狼狈喘息。
天公不作美,大概是在盛夏已经下干了雨。
火势已经无法挽回,寺庙坐落在山间,打水要到五百米开外的小溪流。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间小屋偏僻独立,不至于殃及池鱼。
她站在原地,了然笑笑:“没事,也不用去找了,结束了,我没看好哥哥。不过我把他们杀了。”
笑意不达眼底,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苦涩。她杀了人,却没有报仇的快意,只有满腔的悲愤。
施长信道:“我知道了,你们有没有事,受伤了吗?”
她摇头,身体不住往下滑。施长信上前一步却稳不住她,只能跟着她下落。
她跪坐在地上,满面烟灰泪痕,濒临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希望彻底破灭,前路尽数被斩断。只凭一人之言,许府就可以对他们步步紧逼,赶尽杀绝,天底下,当真没有公理可讲了。
李长兴心灰意冷地低下头,泪如雨下,脏兮兮的衣裙被她抓在手中。连日的波折让她精疲力竭,宛如失去控制,没了生气的木偶人。
施长信不再言语,轻拍她的肩背,沉默地安抚她。眼珠缓慢地转动,难掩阴戾之气,试图在满地躺尸中,找到一个留了一口气的人。
他下山时不知为何遇到了鬼打墙般的秘境,怎么也出不去这座山。但也幸好没走远,让他能赶回来。
据他对江执的了解,这群躺着晒鱼干似的人中肯定还有活口。正正好,待他揪出背后真凶,一定要他们碎尸万段!
江执缓过劲,扶着身边的黄玉兰树缓慢地站起身,低头整理了下常常带在身边的挎包。
耳边突然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利刃破空而来,还有呼之欲出的提醒。
“去死吧!”
江执快速躲闪,回身擒住那人的手,“咯吱”一声,腕骨断裂。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江执才将他踢开。
江执所在本就与火屋离得不远,没成想这一踢,暗算他那人吃痛扶着手腕,连连往后倒。
他迟迟稳不住身形,眼看就要倒进烧了个半空的火海中。江执蹙紧眉头,犹豫了一下才飞身上前去拉他。
不为救人,留一个活口好查清背后雇主。
江执好心想让他多活一会儿,谁知他发了疯反手把江执往火里拽,要与他同归于尽。
江执想挣脱,却使不上劲。他本就吸食了令人晕眩的毒雾,方才在窗口救李长兴的时候,背后还中了箭。
火焰和热气直逼面门,江执想着要持剑斩断他的手,脑子却突然嗡嗡作响,迟缓了一瞬。
一只苍白的手凭空出现,牢牢地环在江执的腰上,沉稳而有力地将他往后拉。
江执面颊被烧的滚烫,背靠寒冰的那一刻,好像在经年不散灼热中寻到了解脱处,思绪也清明了些。
于是他静了下来,腰间的手松了一瞬。他看着本应坠入火海的人被黑沉的铁链捆住,干脆利落地吊在了黄玉兰树上,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从始至终,身后的人都没挪动脚步,只是动了动手。
难怪方才打人的时候,总觉得院子里怪怪的,有些阴森……
江执转身的时候,发觉这人侧着身子,姿态怪异地朝江执牵动嘴角,笑容复杂,眼神担忧。
“殿下,还好吗?”
诚然,不是很好。
江执整个人都在发烫,看上去就像刚才从烟囱里爬出一样,狼狈不堪。
不过相较之下,另外两人似乎更不好。
三道视线齐聚在他身上,判恶官稍微有些心虚,僵硬地保持侧身的姿势。扭着头眼珠子左右转,很是踌躇。
江执眨了眨干涩的眼,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好比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他接收到江执的目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咳了两声。
“你怎么在这?”江执又道,“路过。”
被抢话的判官大人哽了一下,旋即指点江山般睨了眼满地差事,正色道:“收魂。”
他今日穿了黑底白袍的官服,银制莲纹护腕。非黑即白,除了那张嘴,浑身上下拿不出第三个颜色。
打扮得十分正色,好像真的是顺手来收魂的一样。
按照地府大家很少遵守的那个官服等级,烟熏火燎一身黑的江执,简直是末等中的末等。
火已经渐渐小了,房梁墨瓦都支撑不住倾倒。
江执颔首,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凝聚在自己的脸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上的灰——熏得更匀称了。
判官大人见此,抬手给他拂去发丝的烟灰,以免飘进眼中。随后虚虚地将手悬在江执后腰,以防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去支撑。动作自然,行云流水,江执躲避不及。
显然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离开。
他也不多问,仿佛对江执的状况了如指掌。目光沉沉地望向火光中的灰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他道:“先离开?你受伤了。”
“好。”
此处不可久留,一会人赶来了,恐有暴露的风险——虽然江执已经黑成了碳,但有前车之鉴,还是稳妥些的好。
只是……还舍不下这里的二人。
目光在那火源中停了一瞬,江执转头去看兴、信二人。
江执涉险正起身赶来的施长信,见他无碍方才急急停在中间,身后的李长兴怔愣地看着几人。
或许是有江执这个“友人”的身份,判官大人很快坦然自若。决定留下来,带他们离开,替他们收拾残局。
两人对视一眼。
江执碾了碾手指,看着施长信道:“先前见过一面的,这是我……”
“哥,哥哥!”
朋友二字堵在喉咙,江执停顿,他感到身边的那人也蓦地僵住。
一时间,空气如死一般寂静。
谁也没有料想到,李长兴会一眼将这个人高马大、天差地别的人……的鬼,认成李长流。
施长信神色复杂,上前了半步又停住。李长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瞪大了双眼,眼眶中泪光闪闪。
她喏喏道:“哥。”
秋风卷着热浪余温推阻她,在没有答复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又无比坚定地扑进判恶官的怀中。
惨白的手抬起又停在半空,半晌,才落在李长兴脏污的发顶。
感受到重量,李长兴颤抖地抱得更紧了些,不敢睁眼,不敢松开。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院落安静,火鸣也消停了些,风过树林沙沙作响。
没多久,又响起一阵踏过石子路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