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许赢终于睁眼,他醒来后身体并无大碍,神志也清晰。
和庄渚约定的时间还差了点时间,但他压根就没出过许府,江执收到报酬的那一刻,他就悠悠然从里屋走出来。交了钱,江执才带着李长流回客栈。
林章已然清醒,都有精力和张辞争执。
张辞极力压制着怒气,盯着迟迟不回魂的林章。
开门的声响吸引众人的视线,林章看清来人,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打招呼:“回来啦。”
说着,林章无限哀愁地坐下,环视一圈围着他转的人。
林章不想再做一个拖油瓶似的活死人了。
前夜厨房消失的符纸是他触发的,他深夜觅食,靠着门槛啃肉饼,头顶的符纸在狂风中沙沙作响。
危险的事物,你明知不能靠近,但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被它无害的表面迷惑,松了神志,陷入深渊。
他抬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道破身份后,他用吃饼的时间消化了这件事,回房安睡。
林章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四处逍遥的小野鬼,但现在看来,他没有自保的能力,随便离魂都能被吸走,继续待在人间始终是累赘。
林章很快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张辞却没想通,表现得十分抗拒,甚至向林章承诺,如果他想,张辞可以保护他到张辞死的那一天。
两人半天也争不出个上下,其余人也掺和不进去。辞官后,张辞像变了一个人,俨然把林章当成了弟弟,当成了无法挽回的遗憾。
张辞:“你不想见你爹了吗,不想让他最后再看你一眼吗?”
林章别过脸不敢看张辞:“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也弥补不了什么,他在战场十万八千里,我不想扰乱他,死也没这么可怕,说不定我娘还在底下等我呢。”
张辞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他终究只是个外人,无法左右林章的心。他既然连亲爹都放下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辞手攥成拳,指尖刺痛掌心,沉声道:“随便你。”
早前在青州城,林章喜欢跟在张辞身边跑上跑下,张辞有意无意便教他一些剑法骑射,夫人调侃林章像个小徒弟似的跟着他尾巴边。
他拾起笑脸,道:“谢谢师父。”
林章最会讨人欢心,一句话让张辞的脸色软了下来,张辞无言望着他,没有反驳。
林章笑笑将客栈的人一个一个望过去:“相识一场终有一别,也谢谢你们。”
他傻呵呵的道别,张辞头也不回往二楼走,留下一句:走了不用告诉我。
李长流鼻中酸涩,难怪林章在医馆前跟他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真相,算好了离别。
李长流道:“你怎么骗人啊,还说一起走。”
李长兴憋着泪,也不仅仅是因为林章,心中那点治愈微薄的希望让她暂时无法欢颜,林章的离开好像在告诉她,这是一场预演。
黄作颜一把鼻涕一把泪,和林章到鹊城的这段时日,一直在照料他的身体和魂魄,相谈甚欢,他和大人一样不舍得。
一夕间,低沉的气压将客栈笼罩,只有江执、施长信、林章三人处之泰然。
林章笑笑,想想人之已死其言也善,捡着好听的对李长流道:“现在可不兴一起了,你就去好好治病,千万让我看见你啊。”
江执道:“走前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
林章认真吟思:“好像没有,但我能明天再走吗?”
江执轻笑一声:“有什么不行,其他人尚有七日回魂,算算时间,你也还没到离开的时候呢。”
“也是!”
几人盘算着要带林章上山下水,作人间最后一游。
江执实在熬不住,浑浑噩噩回到房间几乎是沾床就睡,混沌中有人替他解开挂包以及饰物放在枕边,又细细卸下身上的易容物。
江执费力睁眼,看到一脸认真给自己清理的李长流。
冰凉的丝织物滑过脸庞、颈脖、手背,没了那层敷盖,肌肤得以透气,他一下陷入沉睡。
鼻端有淡淡的茉莉清香,他好像在风中摇晃,时不时有刺眼的光晃得眼帘通红。
这缕茉莉幽香好像有灵一般,来回轻扫他的鼻尖,江执缓缓睁眼,光如潮水涌入双眼,他不由得眯了眯眼来适应这刺人的强光。
“醒啦,我们江江怎么一个人在这睡觉,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轻柔的声音像吹拂的风传入耳畔,逆光之下,看不清此人的面容,只能窥见扬起的嘴角。他微微俯身手里握着一枝带绿的茉莉,一身淡紫云锦衣。
江执抬手挡住光线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他终于看清来人的脸,浓眉高鼻,睫毛阴翳下的眼眸半明半晦,眼尾微扬,笑起来和江执有七八分像。
江执愣愣道:“哥哥。”
“嗯!”
江抒爽朗一笑,把江执往上掂了掂,鲜少被这样抛起的江执感到慌乱,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江抒笑道:“几日未见,江江长大了不少啊。”
都多少年没听过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了,江执微微红了耳朵。长兄如父的太子殿下曾教自己一岁多的弟弟认人,江抒指向江执,问他这是谁。
江执歪着脑袋,做了个咬的动作,干脆道:“彘彘,猪!”
江抒皱着眉头,又好气又好笑:“谁教你的,不对,你是谁。”
大他几岁成戌说,在民间他是稚子,江执曾听御厨的人唤猪为“稚”,便以为然了。什么小殿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称呼都不如吃食深入人心。
恰好有宫女端来一碗姜汤,江执扑进江抒怀里,抵死反抗:“姜,不好!”
脸颊传来胸腔振鸣,头顶落下一句跟着他幼稚的笑语:“姓江当然要喝姜汤了,江江不认姜汤,是要变成猪猪吗?”
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好词的江执闷闷摇头:“不要变成猪。”
秋风习习,头顶参天的苍穹树却依然翠绿茂盛,江抒抱着他坐在他方才睡过的小吊板上,木质的沉香将两人环绕。
带着舒缓的浅笑响起:“依臣看,小殿下身长不变,是壮了,他比殿下能吃,难怪牙牙学语时总把吃得挂在嘴边。”
说话的人站如青松,官服板正无一丝褶皱,双手常常交握于胸下两寸的位置,姿态显得十分恭谨,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些许调侃。
身为臣子却与两位殿下处之泰然,模糊了身份尊卑的界限。
江抒毫不介意,笑道:“哈哈哈胖些也好,身强体健,小病小灾染不上,能吃是福。”
一旁的臣子眸光一暗,劝谏般道:“殿下也该多吃些,这几月来,殿下越发清减。陛下尚且康健,殿下何必如此劳心费神,实该以己身为重。”
“为父皇分忧,天经地义。”
江抒说着,招呼来一份甜食,江执双眼放光伸手去接,双只莲藕般白嫩的手伸长了也够不着。
江执看着比青枣还小的手掌,如同被木棍猛然敲击后脑,发出清脆地一声“咚”。他愣了一下清醒过来。
原来是在做梦啊。
梦曾经,见过去,哥哥有多久没进过他的梦中了,久到他都记不清。
“怎么了,不喜欢啊?”
江抒捏捏他的脸,江执不语靠在他的胸膛,聆听他强劲的心跳和透过衣衫滚滚而来的温热体感,笑起时胸腔的震动无比清晰地传入耳膜。
一切都那么真实。
江抒转捏为摸,拇指拂过他肉嘟嘟的脸颊,白皙的脸瞬间泛起红印,轻笑道:“这是在撒娇吗,想我了?”
江执轻声道:“嗯。”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江抒开怀一笑,奖励似的塞了一块糕点进他口中,又呼噜呼噜他柔软的发顶。
他抱着江执和身边的臣子一路走向书房,路上都在谈论朝政时事。
臣子感慨:“殿下将来一定会是为明君的。”
江抒笑笑,没有责怪臣子的大胆揣测,只是摇摇头苦涩一笑。
江执无声观察起梦境中的一切,他很少梦到哥哥的事情,只会在清醒时偶尔怀念他们相伴的过去。
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做梦都不敢想,说起来这还是江执失去哥哥之后第一次在梦里看到他。
从苍穹树一路往南,踩过温润的鹅卵石路,江抒细心为他拨开两路的垂柳,甚至停留片刻,为身后紧跟着的臣子开路。臣子受宠若惊后莞尔一笑,款步行至兄弟俩身边,稍退几分而行。
两人一个恭敬有礼,一个温和儒雅。对政事都有相同的见解,相处融洽又交谈甚欢。若是他们没有英年早逝,澧城或许不会变成后来那般样子,说到底,还是他的病让身为帝王的父亲失去理智,变成听信谗言的昏君……
“小殿下怎么一直看着尾清池,难道又想戏水了?”
又?
江执闻言望向说话的臣子,他眉眼清浅,鼻梁有一颗很小的痣。他恍然从内心深处抽出尘封的记忆,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他是见过这个人的——澧国最年轻的左都御史。
江执年幼时一人溜到此处捞鱼,失足落水被路过的左御史捞了起来,他还是江执的救命恩人。
见江执不说话,太子殿下停住脚步,全当他玩心大起又不好意思提,便满足他,差人找来鱼竿,转头步行至尾清池的小亭子中。
这倒和他记忆中有些许偏离,他隐约记得那天几人直驱书房,他好像是在江抒的书房玩了一下午的笔墨,这点虚幻的异常好像在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波光疏影,全都倒扣在亭子内部。
“此处鲜活明丽,在这里谈事也不错,你说呢,御史大人。”
太子殿下叹慰一声,珍惜地望着眼前的景色,神情和后来知道自己命运的江执一般无二。
两人对世间万物都怀着一种敬仰的喜爱。
江执小时候喜欢跟在哥哥身边,什么都向他学习,有很多地方和他很像,因此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哥哥是在发自内心感叹今时的美,而不是借喻自己时日无多。
听者有意,左御史笑意不达眼底:“殿下说不错就是不错。”
不知道梦什么时候会醒,江执凝望着江抒脸庞的细碎光点,喃喃道:“哥哥不在的时候,有想我吗?”
江抒眉开眼笑,捏捏他的脸:“当然有了,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呀。”
左御史笑笑:“臣作证,殿下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都想着带回来送给小殿下。”
江抒顺着左御史的话,挑逗江执道:“那可不,哥哥的良苦用心你有好好对待吗?”
没有,他无能。过往事物早在他入狱的那一天被一把火烧尽了,他什么也留不下。
酸涩的滋味上涌,江执闭上眼,紧紧扎进宽大温暖的怀抱中。鼻息间没有腥臭的水气,只有江抒身上固有的淡雅清香和似有若无的木香。
若是长梦不醒……
不行,他太多未完的事在等着,还没带他们去看病,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哀乐长鸣,戚戚入耳。江执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淡紫色的云锦衣,江执低头望去,他还是孩童的身躯。他被一名宫女抱在怀中,淡淡的脂粉味掩盖之前所有的气息。
江执挣扎着脱离陌生的怀抱,宫女无奈将他放到廊下长椅上站着。
转眼,就梦到分离,江抒尸身入陵的那一天,江执看到不远处站着越发寡言的左御史。
那时的江执只知道他没有哥哥了,哥哥走的很远。留给他的只有昨天没吃完的桃酥,堆满柜子的小玩意儿和远山巍峨庞大的陵宫。
被沉重的悲伤环绕,江执怔怔落下一滴清泪,他感知到身体有些失去控制,可思绪还是自由的。
他像被困在身体里唯一清醒的一缕游魂,力量微薄,只能无助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左御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旁,替他拭去滚烫的泪水,冰凉的手指划过,江执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木香。
江执抬头,虽看不清他神色,左御史举手投足间却掩盖不住浓浓的伤情。
就像最得力,刚走上仕途的千里马失去了这世间唯一一个懂他、看重他的伯乐。
江执学着别人的话语道:“御史大人节哀。”
左御史很轻很轻地发出一声苦笑,他俯身抚上江执的脸,像个哥哥一样安抚着江执,他叹道:“小殿下才应该是听这句话的人,臣允诺殿下,以后会好好辅佐你,小殿下要好好长大啊,臣会是你永远的后盾。”
他应答:“嗯,我会长大。”
左御史无不怜爱地牵起江执的手,带他远离沉痛的氛围。
江执知道左御史是个好人,更是哥哥的挚友忠臣,他对左御史倾注了兄长般的情意。左御史同样尽心尽力待他好,亦师亦友。只是他没有做到承诺,在太子殿下第八个忌日,左御史饮酒失足溺亡于他们最初相见的尾清池。
江执努力想要醒过来,身体却如鬼压床般无法动弹,由不得自己控制坠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次他终于不在是小小孩童,变回大人的身形,坐在飘着墨香的书房,眼前是水患赈灾的书文,身边有书页轻轻翻过的声音。
是谁,长流吗?
江执感觉这具身体有些不适,特别是时不时钻痛的脑袋,仿佛刚经过一场不快的集议,句句议言都变成了钻入头颅啃食的蛆虫。
江执扶额提笔落下批注,再抬手去沾墨时才发觉砚台上的墨已经干了。
他还未动身,身边那人已经察觉他的意图,放下书本,安静地起身替他研墨。
白净修长的手持住墨身,缓慢稳重地在砚台一圈圈匀过。
这手不像长流,若是他在,这砚台该被他磨出火星子来了。
他想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到底是谁,视野突然像断线的风筝,身下的木椅消失,江执遁入无尽的黑暗中,一下从梦里惊醒。
施长信和李长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他的卧房,叹息道:“你终于醒了,又梦魇了?怎么喊都不醒,许赢死了,他们报官把长流抓去了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