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天亮后,本该是江执举办及冠礼的日子。
宫里却一片慌乱,只剩父亲生前最得力的大太监和成戌在主持大局,打理丧礼、及冠礼的事宜。
一整日,从太阳东升到西落,处理后事,安抚朝中大臣。夜幕笼罩时江执终于可以从繁忙中脱离,来见他母亲一面,他披麻戴孝走进无人的灵堂,面色苍白,直挺挺地跪在拜垫上。
他低头,抓着手腕红绳,到了此初五,眼神却不敢触及棺木里的人半分。
只看一眼就落泪,想一次就鼻酸,他怕自己熬不住这切肤痛苦,再度晕厥或一命呜呼,到时候还要麻烦陈伏节给他熬药调理。
他得站出来支撑失去君主,风雨飘摇的澧国。他说过自己活一天就竭心竭力为民,他要在死前选出一位继位的明君,以保后世风调雨顺,万事无忧。
他不能食言,九泉之下若有灵都在看着他呢。
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江执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只小鬼来了。
这些年小鬼也长大不少,如今已是少年人的清俊模样,反观江执日渐清减憔悴,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呼吸,变成软塌的尸体。
长流在判恶司忙活一日,终于得闲可以看看他的人间朋友,拿起通行令便蹦蹦跳跳出了地府。谁知宫城一片萧瑟寂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沉重的神情,询问才知道江执的母亲病逝了。
小殿下如今肯定很难过,他听都沅说不开心就吃甜食,心里再苦起码嘴上是甜的。想到这,他又折返到宫殿外,南市集有家铺子又卖点心又卖蜜饯,两人溜出宫时常常光顾,他便买了一大盒。
长流拿着食盒在他身旁蹲下,柔声笑道:“听小成子说你今日未进食,我就去给你买来了,看到没,蜜枣酥可甜了。老规矩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江执无声望着他,眼尾赤红,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递过来的蜜枣酥。
珍珠般沉重的泪珠落下,江执哑声道:“每次你来,都是死人的时候,你带走了很多人,可总也不是我……”
江执跪坐在母亲的棺椁旁,慢慢说着,见到来人他苦守的泪线溃败无军,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放不下的重担,可他抑制不住地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明明他才是那个命薄的人,所有人都告诉他会早亡,他也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但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看着身边的人离开。
勾魂是小小判恶官自发的活计,且不说他与无常勾魂使关系亲密,十分乐意帮忙。这样他也可以多来人间,和他在人间唯一的朋友聚聚。
故而,他每次来总是顺手勾走几个游魂。
从澧城外到宫殿内,太监、庖丁、宫人、帝王……就没有什么长流没勾过的魂魄。
即便没人说,长流也知道这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再凶恶的鬼魂也有思念不舍他们的亲人。那些亡魂的至亲总是视他们如洪水猛兽,他们的出现就预示着死亡。
他们就是瘟神、禁忌、阎罗,经常伴随着厄运和灾难,没有人喜欢不好的事情。所以人们对高高在上的神仙朝拜供奉,对阴沟的鬼魂趋之若鹜,谈之色变。
在小殿下眼中,他也变成地狱瘟神了吗……
肆野的风让灵堂四周的白布冽冽作响,诉说着人心的不安、痛苦、焦躁。
江执哭得脸颊发麻,脑袋嗡嗡作响。他别过头,不想叫他看见太多懦弱无能的眼泪。
按理说他常以鬼身混世,从来没做过人,也不知道做人的滋味,是不会体会到太多人类的情绪。可为什么那块从未跳动的地方会这么紧涩、害怕、不安。
长流小心翼翼道:“那我下次……不这样来了。”
他很想说,自己可以春节来,中秋来,任何喜庆团圆的日子他都可以来。
但他看着江执泣不成声的模样始终说不出口。
他很少见江执哭,每每来人间他见到的都是风光霁月,待万事万物都喜爱亲和的小殿下。他嘴边总挂着父皇母后的教诲,说日后要成为一位明君。
现在小殿下失去了他在人间最后的亲缘依托,长流不懂这些,他生来就是死物。
他只能笨拙地给予无声的陪伴。
小殿下跪了一夜,他也陪小殿下跪了一整夜,天亮前又匆匆而返只留下一盒点心。
却不想再见,已是百年后。
天空翻起鱼肚白,直到成戌走到他身边唤他,江执才回过神来环视一圈灵堂。
他已经走了……
干涩苍白的嘴唇紧闭着,他艰难地地上爬起。
今日是及冠礼,也是一切结束的日子。
母亲咽气前,拉着江执的手在他耳边不断地说:“过了及冠就好了,过了及冠就好了,从此我儿无病无痛,百岁无忧。”
母亲对他病总是予以保守的话,临别前却对他的生死信誓旦旦,还让他好好听国师的话。江执从悲痛中抽身,察觉出异常。
再追问,母亲也只能喃喃自语:“回不了头了……”
那一刻他如晴天霹雳,无比痛恨自己的愚昧无知,酿成了与他所思所为背道而行的错。
这二十年,他总活在父皇母后无微不至的保护中,直到这天他才知道自己身处在一张名为“治愈和爱”的蛛网温床。
每一根丝线都是由百姓的血泪编织,表面牵丝的人却是父皇,这让他如何面对曾经那样恳切为他祈福的澧城百姓。
他醒得太晚,这场邪术已然落地生根,即便他快速布下反间计,拼命阻止也只是彻底毁了邪术卷轴,乱了他的阵法,杀了幕后操纵一切的国师。
却为此付出了巨大长久的代价,就在及冠礼当日,在后山祭天池前。成戌为救他而死,堂弟黄雀在后,趁机持剑杀上后山。
朋友、爹娘、子民、国家、死亡、人心、自由……他失去了一切。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冰冷的手,不断摩挲,安抚,给他支撑。
因为痛苦、时间久远和自我防御,清醒时,江执没有办法抽丝剥茧的追溯自己的过去。以至于及冠礼那日的记忆以这种方式,戳破重重心防,撕开血肉。
窗门紧闭,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脑袋昏昏沉沉,时不时有一阵钝痛来袭。
入眼一片朦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香。
已是五更天。
江执盯着天花板半晌,从那场真实的梦中清醒,回过神来。
右手被禁锢,他顺着不能动弹的手望向床边沉睡的人影。
长流整张脸埋在两手间,江执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头发。
隔阂不是莫名产生的,疏离也全部出自他口。
他们自诩是各自各界最好的朋友,有意无意他都伤他最深,还将这句伤人的话模糊淡忘。
节气、中秋、重阳……都是带着美好祈愿的日子。该有两百七十二年,说凡事不往心里去的判恶官都在独自消融这件事。
即使现在重修于好,也忘不掉这芥蒂吧。
“对不起。”江执喃喃道。
手上的触感紧了又松,他醒了。两人右手相牵,长流腾出左手十分顺滑地撑着下颌凑到江执枕边。
“醒了,梦见什么了一直喊我?”
他嘴角衔着笑,漫不经心捏他的手,掩饰不住担忧的目光。
江执抽回手,坐起身时散落的长发落到身前,脑袋时不时传来钝痛。
他迟缓地回忆了一下,带着一丝疑惑:“我叫你名字,所以你才没走?”
长流也坐直了些,双手交叠撑在床榻,仰头看他,笑笑:“逗你的,你睡像可好,从来不说梦话。”
方才他顶多是睡得不安稳,辗转反侧出了一身汗,即便长流关上窗点了安神香,他紧锁的眉头也未松分毫。
他伸手接出江执额角下落至脸颊的汗珠,他冰冷的指侧让江执颤抖地瑟缩了下。
江执躲避的动作让他有一瞬失落,不过很快用笑掩饰过去,重新回到双手交叠的位置,回到可以放下一个小王八的距离。
“为什么总挑在节庆?”江执轻声问道。
“嗯……因为吉祥喜庆的日子,期望达成的机会会大增?我发现人间真的很喜欢过节,好像那几天忙碌也是开心的。”长流认真沉思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在逼你,我可不要勉强,等你什么时候发现原来你也喜欢我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平淡的语气让江执的心再度揪紧,假装不在意地对时间挑挑拣拣,那句话果真成了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高墙啊。
他总觉得眼皮沉重,脑袋一片混沌,难道那碗莲子汤还混了酒不成。
他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不能再晕过去,指尖深陷掌心留下一道道痕迹让他清醒不少。
“长流,对不起。”
“怎么了?”
长流滚上床榻有些紧张,揪着被子心道拒绝来的这么快?
距离他表达爱意不过才过去短短两个时辰,早知道就含蓄点了。
江执微微抬眸看向他,眼神尽是痛苦和悔意,这让长流不由得忘了呼吸。
“从始至终我都把你当成独一无二的挚友,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带来死亡、灾祸的阎罗。那天晚上,我只是希望被带走的人是我。”他鼻尖酸涩,有些哽咽,“对不起,我口无遮拦,我语不经心。”
伤了两人之间的和气。
忐忑的心终于落地,长流松了口气,不用江执细说,他就知道他在说哪件事情。
“又做噩梦,梦到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他玩笑道,“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觉得亏欠我,同情地答应我的追求吧?”
他话题跳转的速度够快,江执一下解析不过来,眼含热泪地接收他的话。
虽然他没预想过长流会用胁迫来达成目的,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就此答应……试试。
江执动了动嘴,换言道:“那倒不会,你也不想这样吧。”
长流噗嗤笑出声,拉过江执的手,垂眸道:“那你挺了解我,起初我是有一点憋屈,生闷气。想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只会在不好的日子里出现。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就是想任何团圆喜庆的日子,都出现在你身边,跟你一起过。”
江执怔然看着他深黑的眼眸,听他轻松又肯定地原谅了自己的伤人举动。
如果真的不在意,为什么还挑着时间。
他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长流倾身将他揽入怀中,柔声道:“我真的不怪你,我只是怕……怕你再也不想见我。”
怕到不敢赌——随随便便出现在他眼前的话,能不能留在他身边好好地待一会儿。
所以他总想着挑个好日子来,他会不会顾及那天是个吉日,不宜起冲突,不和他计较满身的阴晦,可以让他跟在他左右。
江执埋首在他肩窝,轻轻摇头。
言语匮乏复杂,有时候三言两语就能伤人,有时候长篇大论也意犹未尽。
长流的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完:“我想节庆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都能让你开心,当然不止什么乱七八糟的节,每一天都想你无忧无虑,没心没……额。”
长流哑口,极快反应过来这不算一个好词,太久没说人话,都不会说人话了。
江执低下头抵在他胸膛止不住笑,睡梦的阴霾一扫而空,心头温热又沉重。
视线略过手腕上的红绳,他顿了一瞬,从他身上移开。
那枚开大孔、挂了绳的铜钱……
“阴司有年除夕,也不止除夕,那些东西都是你送我的?”他边问边找,左顾右盼,发觉挎包不在身边。
他拉回寻觅的江执:“是我送的,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声音很近,仿佛就在眉心。下一瞬带着清香的手帕贴上江执额头,鼻息间尽是草木幽香。
江执下意识抬头,隔着手帕一角相顾无言。
他的眼神过于炙热,江执的指尖反复按压指腹让自己清醒。
今夜不知为何,好困。
长流喉结滚动,视线幽幽地扫过江执发红的耳根,闪着碎光的锁骨处:“你出了很多汗,换件干爽的衣服吧,这样好入睡。”
眼神**,指尖微动仿佛在说:我帮你换……
敞开天窗说亮话后,这人好像越发大胆了,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在侵略江执的领地。
好像吃定了江执不会再把他推远,他的靠近让房间极速升温。
今时不同往日,百年前两人在江执寝宫同睡一塌,各盖一被,江执都时不时会被冷醒。
“我一会再换。”江执嘀咕着,后撤几分,双手撑在床头的架子上。动作太大还有些急切,加上心绪本就沉重导致脑袋一阵发昏。
不同于方才那缕草木清香的气息钻进江执身体,他越发困倦。
江执皱眉道:“什么味道?”
长流眸光一亮,邀功似的:“安神香,我点了两个,说好赔你的,这是最贵最好的香!赔给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赔得真快,可……
江执:“点太多了,哪有人一下点两个的。”
江执挣扎着推窗,他再也不会怀疑店家卖假香了,加一盘香都可以当做蒙汗药去迷人。
凉风吹进,出了一身汗的江执打了个了冷战。冷热交替,晕眩再升旗帜,昏昏沉沉间他被人搂住,长流把他放在床榻上躺着。
江执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抓住在他脸上作乱的那只手,咬牙道:“我不换了。”
彻底陷入黑暗前,耳畔响起带着笑意的轻语:“不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