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只有一扇紧闭的小窗,月光艰难透过厚厚的窗纸。
屋顶从高到低,就算是身姿挺拔的人站在里面也要踮起脚才能摸到顶。这里能落脚的地方只有开动门的那一小块地,江执站在他身后,不得不离他近些。
想起方才窘迫的一切,江执觉得两人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江执建议道:“你……”
才露出一个字音就被长流捂住嘴,他嘘声,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他太过认真,江执不禁靠过去聆听。
随着江执的靠近,挡在他口鼻的手转了个圈滑过他的脸侧,顺当地扣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自己的胸骨处。
江执:“……”
扑通扑通的心跳近在咫尺,这让他怎么听外头的动静。
江执静默一瞬才拨开他的手,稍稍后退,悄声继续道:“你能不能飘起来。”最好飘到身后那堆货上,给我留点地方。
“殿下,我现在是人,不能随便飘,你教我的。”
“成戌来找我都是以原身……”
“他太懒了,一点也不守地上装人的规矩,暴露了可怎么办。”
“……”
青幽色的浮火升起,长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几乎是在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就捕捉到了江执的眼睛。
炽热如火海的眼眸,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吞没,江执暂时还无法直面这份热切。
江执别过脸道:“收了吧。”
光芒退散,他的声音很近很近,就像贴着江执的耳侧轻语,气息划过他的耳畔,江执不由得瑟缩。
“右边有个木箱,站着累就坐下吧。”
“你后退一点。”江执道。
忽然想到他身后是门板,再后退他就要退到门外了,江执揉了揉耳朵,自己往后挪了一步。
身后都是一些膝盖高的杂物,他碰到其中一个硬物不慎趔趄,无措的手被长流抓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江执就顺着力道把人扑在门板上。
长流顺势搂住他的腰,他无声笑起,低头将江执错愕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和苍梧下台阶踩空时一样,懵懂又窘迫。
江执感到整个胸膛都是扑通狂跳的心声,他站直身子隔开距离。腰上那只手也并未久留,很快就松开了他。
黑暗中,江执依据方才的记忆朝门伸出手,半路被长流截住。
他道:“嘘,别动,再等等。”
江执好声道:“我出去看看,可能是张辞他们回来了,又不是坏人,没事不用躲着,先出去吧。”
长流十分无赖地抵住门板,带着不明所以的不满,嘘声道:“有事,什么张不张的我不认识,但十万八千里就嗅到了杀气,你不怕他发现我的存在把我也杀了?”
江执:“……”
他难道忘了自己放在桌上的莲子汤了吗,哪有人嘴上说怕,躲起来还露尾巴的。
“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你刚刚是不是要去找他?”
两人异口同声,又默契地闭上嘴。
找他?张辞吗,难怪话里话外全是敌意,这是在计较自己忘了先约好的日子,还要抛下他去找别人而生气。
江执沉默。
“我们?”
带着回味和掩饰过的雀跃笑意,两个字不轻不重地落下,江执下意识地站边让长流无比愉悦。
一道温热的呼吸慢慢靠近、交融,那晚的触感模糊又深刻。这里少有凉风吹进,闷得人心慌燥热。
江执屏息道:“你敢。”
压制感瞬间褪去,江执看不清,但他脑袋靠在门板发出轻微声响清晰地传进江执耳朵里。
“咚”的一声,仿佛敲近了江执的心底。
他用行动表明——不敢。
长流喉结滚动:“我都还没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意的?”
“你自己做的事,这么快就忘记了?还是说你每夜都这么做想不起来是哪天?”
江执语气不似生气,更像引导。
安神香!
他顿时领悟江执心口不一的行为,他说他有事要出门,说忘了今天的日子,却在客栈为一件简单的事情磨蹭了这么久。
看来他不仅没忘,还气得牙痒,算着时间等他来算账。
长流抿下唇,忐忑地掐紧手指,立刻站直认错挨打:“对不起,我趁人之危,是流氓,是小人,你打我吧。”
张口不骂赔礼者,江执晾了他一眨眼的功夫,道:“你又不是人。”
说完他意识到这还是一句骂人的话,江执刚想补上一句解释,他本意是不是人就不算小人。
长流突然哽咽反问:“我确实不是人,但鬼不好吗,一点也不好吗,你还是……更喜欢和人在一块?”
不知这句话触及到他哪根深藏的心弦,苦闷、酸楚、颓丧、不甘揉杂成铅,重重的砸在心头。
他哽咽道:“别人都是从人变成鬼的,不用学就懂得人间那些规矩风俗,我可能怎么学也不到那样,他们永远比我自如。别人是与生俱来,我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不是的,江执想。
他虽生在地府,可将他带大的鬼差曾经也是人间的人,他们对长流悉心照养,除了长大的地方不同,其余没什么差别。
可既然他说他学不懂,那他会不会是将挚友的情义和情爱混淆了呢,江执无可抑制地往更糟糕的方面想。
江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沮丧,不会哭了吧?
江执喃喃道:“长流……”
他蜷起手指又松开,去验证猜想,手还没碰到他的脸就被他一把扣住,两人的手悬在半空,他笑声有些苦涩。
他似有所觉:“我才没哭,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我可是判恶官,凶神恶煞才是我的本色,方才我话没说完。”
长流捏着他的手又道:“我不会傻傻等你的……”
江执愣了一下,什么意思,放弃了,不喜欢了?人脸赛翻书,看来鬼也不差?
长流缓缓把话补上:“不要在意伦常,好不好,日子都是我们自己过的。”
就算江执在意,他定会把泥沼填平,毒瘴清扫,还他们风月无边。
江执哑然。
这鬼说话说得好远,八字还没一撇,就深想到天边去了……
或是靠得太近,江执都能感受到他快速跳动的心声,连带着他自己的心不断加快,渐渐地他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心在跳。
江执:“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可能是朋友间的……”
“不是。”他斩钉截铁,低声道,“不是,我不是傻子,分得清朋友和爱人,你会对自己的朋友……有冲动吗?”
点到为止,长流紧紧盯着江执的反应。他本不想这样表述,生怕说得太多,做得太过把他吓跑,但事实证明还是说得直接些好。
脑子有一根线戛然蹦断,短时间接收这么多浓而深的喜爱,江执觉得他好像在神游太虚,每一脚都杂乱飘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未接触过这种事的江执好想逃……为什么他不是一只鬼,如果是,他现在就要隐去身形,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好好想这件事。
江执忐忑不安,久久无言。
他意识到自己的底线一再退让、溃陷,先前质问的气势转盛为衰。
不行!
江执硬起心肠,抽回手,强制脱离旖旎的气氛,顾左右而言他:“先出去吧,刚刚可能风吹门动,不然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声响。”
他继续赖皮道:“门外有一群捉鬼师怎么办?”
“那你就逃!”
江执拉起懒散地靠在门上的人,咔哒一声打开门闩,忍不住腹诽道他是什么时候落的锁。
门开后,风呼呼作响,衣裾飞舞。
试探被发现,后续的一切来的太快叫人猝不及防。
江执决定再给安神香讨个说法,给自己争点理清思绪的时间:“你废我一个安神香,不能就这么算了,中伏不准来……”
长流心想节气果然比不上节日受人喜爱,急急道:“那中秋。”
两三天到二三十天,跨跃得实在够远,反倒让江执张口结舌。他要是带兄妹三人去旧城找药的,他也算不好二三十天后他能不能从旧城出来。
他是不是近来日子过得太好,神智都松懈了,居然开始幻想起美满但摸不着边的事情。
见江执迟迟不回应,他又道:“重阳?元日?来年也可以的,我有耐心。”
他一推再推,将本该随心不设限的答复设定在一些固定的日子。
江执:“为什么总是挑节庆?”
说完这话,极远又微小的一根银丝从眼前闪过,江执恍惚了一瞬,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叩叩叩——
敲门声十分猛烈,还有两三道私语声。
住店还是张辞?
两人对视一眼,悟到的却不是一个意思,江执让他先走,长流示意江执暂避,自己去开门。
江执无言以对,方才风吹门躲得起劲,这回真来人了反倒不躲。但他转念一想,他身份暴露确实不方便露面,便往门边躲着,若长流开门有意外,还能帮手。
长流心怀不满瞪着木门,大马金刀地跨步去开门。
门外若是张辞,他一定把门重重关回去,这张什么辞真是大爷毛病,岂有此理。动个手的事,深更半夜还敲门,就没想过江执睡了吗,等着谁给他干活呢!
长流木着脸拉开门,门外高抬手要敲门的黄作颜一下停住。
本要拦住黄作颜,拿钥匙开门的张辞看见一张不怀好意的生面孔,顿时警惕。
张辞抽刀,冷锋见光,霎时被长流空手夺走,张辞冷眼看着他夺。
几乎是长剑到手的一瞬间,长流就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剑附了江执的符咒。
思及此,他眉目愈深。
长流转手将剑柄对准来人,面容冷峻,扫过两人的脸,冷声道:“敲魂催命呢,没手自己开门?”
江执这个位置只能看到剑头一点冷光,一时看不出是谁的剑。
黄作颜放下手:“啊?不是我敲的,诶不对,这客栈我们包了,你哪来的?”
这人好一番动静,他都以为又是一场厮杀,结果就说这个?
听到黄作颜的声音江执赶紧冒头,三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这客栈毕竟被张辞包了,突然出现一个外人,他警惕也是应该的。
江执讪讪道:“回来了,这是我朋友,不住宿,他一会就走了。”
黄作颜:“噢噢。”
张辞视线在两人之间转圜,道:“你随意。”
意思是江执这位友人可去可留,他不管。
长流哼了一声,江执撇他一眼:“把剑还给人家。”
拿着不疼吗?他是知道剑上有符的,这还是不久前,江执在路家屋顶给张辞的。
张辞把剑收起,眉宇间透着疲惫:“我先睡了。”
看着张辞缓步上楼的背影,黄作颜毫无睡意,八卦心大起拉着江执,要把他往角落那张桌子领。
长流关上客栈门,回头看见这一幕瞬间拧起眉头,拉住黄作颜的后领。
长流盯着黄作颜勾住江执的手,冷眼道:“只知道敲门,不知道关门?”
若是从前,江执不会察觉他话语中的酸味,而今……江执扫清乱麻的思绪,抽开手去点烛台,把莲子汤收起。
这人怎么跟客栈老板似的管这么多,黄作颜喊冤:“不是我敲的,方才来了好几个官差来搜人呢,也就是我们大人声名在外,用声威把人遣散的。”
江执收起火折子,闻声回过头,难为情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唉小事,你这符也帮了我们不少啊,一出手就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还叫嚣的男鬼变成了小木人,只可惜他被那女鬼捡走了。”黄作颜拉开长凳坐下,“知不知道我们看见谁了。”
江执道:“酷似云雁的女子?”
长流在两人对面坐下,一人占了整张长凳,脚踩板凳背靠窗台,抱着手幽怨地看着黄作颜,寻思他要待到几时,怎么还不去睡。
黄作颜打了个冷战,总觉得阴气森森,不亚于在路家被三个鬼包围的感受。他也疑惑这人怎么还不走,这般厚脸皮就坐下了。
黄作颜拎起茶壶大饮几口:“不止,哪里是像,分明就是她,不愧是恶鬼榜上有名的人,道行深啊。”
江执:“她没死?”
黄作颜:“没死,说替大人继续找人,大人不信硬要杀她,结果她带着那小木人,毫发无损地从大人剑下逃走,要去旧城了。”
江执不以为然,若张辞真要杀,两人不拼个你死我活,能让她无伤而逃?
长流冷不丁开口:“那也离死不远了。”
黄作颜讶然:“你怎么知道?”
长流道:“从旧城逃离的叛徒回去能有几个好下场。”
江执闻言视线望向长流,他稳稳接住江执担忧的目光,回了一个自如的笑,用眼神在说:我不一样,我到哪都混得开,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黄作颜摆手:“不见得一定会死,她有功就能活,我可看见她和那个宜付关系亲昵!”
江执思忖片刻:“宜付?那个假路筠?”
“对,旧城恶鬼头子之一……”
黄作颜说,如今众鬼头目逃窜在外,正是进旧城杀那个缩头城主的好时机,听说他们要去旧城找药,还问江执要不要一块去。
说到这,江执这才重新看向窗台下的人,他今日未着官服,低头摩挲腰间的锁链,一个一个锁扣数过去,月光和轻风柔和地照拂在他身上。
先前情爱一事占据他的心,他都忘了,求证旧城医书的事也可以问他,何必麻烦外人。只是现在有黄作颜在场,他不好直接问。
黄作颜跃跃欲试:“怎么样?”
江执:“你先前还对我避之不及。”
“今时不同往日嘛,哎呦!”
黄作颜才揽住江执的肩膀,不知打哪来一颗小石子打在他的手背。
长流淡然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礼节懂不懂,你们才认识多久就可以动手了?”
江执撇了长流一眼,他瘪了下嘴委屈地扭过头。
江执不在意,黄作颜却被打醒了,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不知道什么来头,似乎和江执很熟,也知道些内幕。
带金佩紫的身份摆在眼前,江执到底曾经是一国之主的儿子,落入鸡群的凤凰也是凤凰,不是谁能随便上手的。
听大人说过去的事另有隐情,若是他哪天洗清污名,重上帝王宝座可就大不如今了。
想到这黄作颜讪笑着放下手:“有你在,我们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城主,我们互相配合,你也能找到药,岂不两全其美。”
长流冷声道:“上赶着去送死,也说得这般好听,想解决旧城的事怎么不见你们君王把防鬼的封城符撤了,自有人各尽其责把鬼收了。”
百年前设下的封城令,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收回的。
黄作颜仗着天高皇帝远,笑道:“帝王昏君哪里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干涉的。”
江执也没说答不答应,长流张口欲言又垂眸沉默。
江执转动手中的茶杯,沉思道:“到时候再说吧,那路家怎么样了?”
黄作颜的表情一下变得难言:“那个路老夫人没了,见儿子死而复生不到三天又死了,老夫人受不住心悸致死。解释了老半天人不是我们杀的,所以我们才等了这么久才回来,我都不知道早些时候你也在路家,还真应了那句话,你所到之处就有人遭难。”
不同而相似的话语传来。
方才一闪而过的银丝再次刺痛江执的脑袋,像有一根泡了水膨胀的丝线要撕裂而出。
无形的话语变成翻涌的巨浪,痛苦汇集的回忆浪潮要将他淹没,眼前的烛火、木桌、人影猛然晃动。江执垂眸,捏着茶杯不说话,极力掩饰自己的异样。
长流冷下脸,一记眼刀扫到黄作颜身上,真是蛇鼠一窝,一个两个嘴都这么臭。
黄作颜这人嘴比脑子快,见江执不说话就知道自己惹祸了,连连道歉:“无心之言无心之言,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啊,看来是真累迷糊了,我得去睡了。”
说罢,黄作颜飞也似的溜上楼。
长流坐直身子,捂住江执冰冷的手,眉心紧蹙:“别理他,他嘴贱说瞎话。对我而言你是……”天上神仙,到哪都施善意,比菩萨还好心。
“我没往心里去,也不计较。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江执心不在焉打断他的话,牵动嘴角笑笑。
每一根心弦都紧紧绷在一块,有什么事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不断敲打,他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两厢拉扯让他头痛欲裂。
他起身时眼前一片漆黑,失去意识往前栽倒,长流及时将他揽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