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凌厉发问,空气顿时凝滞,宋连只觉额头上的密密汗珠都停止了滚落。
旁边的春雪似乎一点也没受影响,咿咿呀呀唱着童谣,还去拨弄周氏发顶上的珠钗。
若不是宋连事先知道知府唯有一三岁的嫡子,便要将春雪视为周氏女儿了。
万千思绪在脑中飞快窜动,若是宋连答话,她必要混着真相答出一二,但她如今是伴读,只能乖巧而又沉默地立在一旁,且听自家公子如何言说。
“晚生拙计藏不过夫人慧眼,”晏临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晚生说之前,还望夫人能将棋谱笑纳。”
宋连闻言立刻从袖中掏出那叠子刚刚装订好的纸,又伸手将它再次抚平,这才隔着帘子将棋谱推了过去。
方才还横着眉的周夫人此刻倒忍不住向棋谱轻轻瞥去,犹豫着伸手缓慢翻动了几页。宋连觉察到她的目光变得柔和,甚至带了些如获至宝的欣喜。
但这一丝动容闪退得极快,转瞬就被溢出眼底的悲伤覆盖,再抬眼甚至带了些怒意。
她的情绪转变的太快了,但宋连绝对相信自己眼睛的判断。
“你仍然只有最后一次坦诚的机会。”声音短促,难掩激切,好像有按捺不住的情绪想要汹涌而出。
“晚生想进慈心宴。”
一言既出,宋连心中都不禁咯噔一跳。
而周氏,她却好像卸下了劲儿,原本向前绷直的腰背此时略略向后倒了些,胳膊打开来垂在椅把上。
“与我下一盘吧。”话说得像是一句悠长的叹息。
眼下这二人又恍若无事地各自打开棋盒,余下宋连苦苦憋住内心疑问,恨不能早些结束问个清楚。
还是与人打架更加痛快,好过在这里真成了糊涂蛋,宋连愤愤地想着。
时间过去了许久,忽而响起巨雷,顷刻间大雨倾盆。
溪州的天气变得也忒快,宋连瞧见那雨远远望去像极了雾,天上地下巨大的雨幕,劈里啪啦地生猛砸去,将树枝都折断了扔在地上。她从未听见过如此声响的、犹如打鼓一般的雨的声音。
庭外飞快掠过一角黑衣,很快便消失在宋连视野里。
她心头一沉,方才依然有人在庭外盯着,猛然下了雨才匆匆离去。但毕竟是夫人会见外男,时松派人瞧着也不算太稀奇。
清晨还是晒死人的阳光,现在又变成了和着雨水朝屋里钻的凉风。
余光里,晏临的身子似乎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宋连重新看回胶着的棋局。
她看不懂棋,但看得清人转瞬即逝、变幻莫测的表情。
周氏很专注,很陶醉。有时能瞧见她嘴角微微噙着的一抹笑,虽然时间短暂,虽然很快又会被眼底的悲愤掩盖,隐隐还带着烦躁,执棋的手指轻微颤动着,但宋连认为时至今日,周氏仍然是不可自拔地喜欢下棋。
就像她爱习武一般,这种神情她不会认错。究竟是什么原因竟令从前的才女蹉跎至此,令以身带动溪州尚棋之风的人如今对棋神情复杂。
“为何想入慈心宴?”周氏冷不丁地执棋淡淡问道。
“晚生想捐善资予溪州受灾的百姓,也想与知府大人结个善缘,更重要的是,晚生想给家中的未婚妻子捎一条夫人的手串。”晏临浅浅一笑,真有其人似的。
庭中寂静了一会儿,久到宋连以为周氏已经不打算回话。
“手串不好,不如钗子,”周氏眼睛仍然专注地盯着棋子,“我有一根湖水绿的珠钗,若是你未婚妻子皮肤白些,会很相称。”
雨声浩大,淹没了庭外死气沉沉的、木然的做活声,也盖住了春雪的小声吟唱,若不是相隔的距离格外近,宋连都要怀疑这声如呢喃一般的回话是幻觉了。
周氏几乎是在明示!
宋连持着心惊和怀疑在脑中飞快思索着,周氏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拉起了家常,她一定有她的目的,而这个湖绿珠钗,应该就是他们此次前来所要搜寻之物!
执棋的二人依然平静地继续着棋局,好似这就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谈话。
周氏的衣服层层叠叠,若是晴天,不免因为黏着汗而吸附在身上,但此时暴雨如盖,风势席卷,齐齐涌进庭内,掀起了她的衣袖一角,转瞬间又重新覆上手臂。
但就那一眼,宋连眸中一紧。揣着那一眼的震惊和困惑,宋连一直忍到二人离开知府宅邸。
“她不对劲!”
“她有问题。”
宋连、晏临二人同时开了口。
方才一局未了,周氏便托困乏,二人正欲离开,时松又匆匆赶到,说是大雨难行,不如留下吃个便饭,也好全了待客之道。但周氏坚持拒绝,“我累了,陪客恕不奉陪。”
周夫人如此发话,强硬又不留情面,时松脸色白了白,也并未恼妻子在外如此驳了自己面子,还坚持扯着微笑尴尬解释夫人身子底弱。晏临顺势告辞,拿了小厮递来的两把伞便离了宅。
此时雨如擂鼓,二人撑伞并行,各自声音都听不大清晰,这种事情也不好喊着说,宋连只好收了伞,闪身钻入晏临伞下,急不可耐开了口。
“周氏手腕处有刀伤,数道红痕,有些结了痂的又被揭下,已经留下青灰色的疤痕。数道伤口不会是误伤,深浅均匀,该是人为。切口不大,像是尖细之物所割。”
宋连语速飞快,一股脑倒豆子似的将那瞬时一眼所见仔细描述。
若不是她眼睛极为敏锐,隔着薄纱帘子,又是风吹袖飘的瞬间所见,断不能瞧得如此清晰。
晏临一时沉默,又继续补充道:“今日她与我下棋时,用的一招脱龙摆凤,是《棋安十八谱》中的招式。此谱失传已久,许筠蘅所见也是有人费心修复编撰,送予她父亲的礼。周氏家境平平,又早早嫁了人,时松这几年才升了任,按理说她没有机会能窥得该谱。”
“而且她对慈心宴一事知晓内情,有意透露。”
果真没有多想,晏临也是如此认为,周氏是有意的,从一开始她就似有感应,急切地想要验证心中所想,晏临冒险直言,她反而松了口气。
难道她是想借晏临的手掀翻慈心宴,难道她想将时松的罪行昭然于世?那为何时松表现的如此惧内,周氏手腕处的伤又会是怎么回事?
这个阴恻恻的宅邸之下似乎藏有不少秘密。
话已说完,二人都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宋连手肘不小心碰上了晏临腰际,这才忽然回过神来,伞有些小,雨又太大,两人身子都湿了大半。
她连忙撑开了手中的伞,抽身出去。
才行了不远,雨幕中跑来一辆马车,驾车的是逍墨,披着雨笠,眼睛都被雨水打得睁不大开,仍然紧抓住缰绳飞快赶马。
“公子!快上车吧!”雨势大的厉害,逍墨一张嘴,疾风吹着急雨胡乱地往他嘴里拍去,好不狼狈。
天字一号距这也不远了,晏临的侍卫也太过体贴,宋连倒觉得这种猛烈而又少见的天气很有意思,被雨打着竟然古怪地想要放声大笑。
大风大雨之下,再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仙也会湿了头发,再飘逸灵动价格高昂的裙裤也会沾了泥水,人人都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中被拽出来,再不是她宋连一个人独自龃龉苟且。
等宋连上了车,又看见位置上放了两件秀气通透的斗篷,应该是为他们二人准备的。
下雨是降了些温,空气颇为凉爽,但怎么说也是溪州的夏日,哪里有这么娇气。宋连再次为逍墨的细心暗自咂舌。
晏临却拾起位置上放置的斗篷裹了起来,宋连这才注意到他的唇色有些发白,手背上白一块青一块。
原来他不怕热,是怕冷啊。
宋连挑起自己的斗篷,起身将它铺展开,盖在晏临腿上围住,看着他惊诧的目光,宋连得意地笑笑,“我用不着,怕冷的话都给你。”
人嘛,有些弱点才正常,宋连很乐意照顾一下平日里这个看起来永远从容优雅的贵公子。
看着他攥住斗篷的指节青的发白,又死命地咬紧牙关,不让牙齿上下打战,里面的衣服湿了大半,冰凉地黏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耳边,眉毛上也覆着水。
真是我见犹怜。
宋连有些恶趣味的畅快,好啊,终于不是当日戏弄自己的时候了,淋了雨成了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狐狸,简直是任人拿捏嘛。
宋连故意搓搓手,又朝手心出哈了口热气,满意地感受到手心泛上来暖热的温度,站起身朝晏临靠了过去。
“你干什么?”晏临背向后仰过去,雨水从额头顺着白玉般的鼻子滑下,滴在唇珠上,他一开口,这滴水又向下落去,挂在下巴上依依不舍。
还头一次见他慌张失态,宋连心里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公子太冷了,脸都白了,我给公子暖暖。”说完伸手就往晏临脸颊上贴去。
双手刚一夹上晏临的脸,直将他的嘴唇都挤得嘟了起来,宋连刚想笑,忽而感觉到手心那细白温腻的触感,像触了电一般一个激灵。
她在干什么啊,鬼使神差的,这可是晏临啊。
宋连慌忙想将手撤回,还没等她退回座位,就被晏临伸手一捞,握住她的手腕又捉了回去。
宋连没忍住一个踉跄,却见她的手又重新被贴回了晏临脸颊,始作俑者就是现在这个表情淡淡的白公子。
“你干什么?”这次换了宋连咬牙来说这句话。
“伴读有这份觉悟,本公子不好拂了她的好意。”晏临的眼睛润润的,雨气之下,显得眉毛晕成一抹墨色,唇瓣粉白好像春季初盛的樱花,此刻他也未笑,也未怒,只是一双眼静静地盯着宋连。
狐狸淋湿了也是狐狸。
倘若不看他还在微微发抖的身子,一定会觉得此刻晏临依旧是云淡风轻,笑看他人失态的美丽仙子。
但此刻他脸色发白,嘴唇微颤,眼含水汽,连握住宋连手腕的指节都冰凉着,宋连这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就那么僵持着,手心那点温暖很快就被晏临的脸颊融化了。
“公子!到了!雨很大,您先别急着下,我叫阿鲁再拿来两顶斗笠!”震天响的雨声中传来逍墨几声扯着喉咙的喊话。
晏临这才松开了宋连的手。
“是挺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