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晏临所料,来的小厮目光在几人中游移一下之后,低眉传话,知府大人允伴读陪同,其余人等只需留在此地安心等候。
晏临倒是演得一副荣幸之至的好模样,拱手道谢,掀衣入轿。眼眸深亮,气派从容,既有小小秀才得了赏识的喜悦,又不失文人自持风度的矜傲之气。
宋连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实在是不知什么表情像样,干脆做个呆子。
这马车简单质朴,轿夫正脸未露,小厮有礼有节,但多余的话也是一句没有。
车里的热气凝滞,背上很快就洇出了薄薄一层汗。宋连推开了窗,可惜的是,车行得缓慢,今日又无风,车内外倒成一体贯通的大暖炉。
当日蒋明川的话令她心惊,但晏临这几日看起来若无其事,并无任何不妥,又让宋连怀疑自己多心,暂且按捺下来。
这几日她得了晏临嘱咐,将短刀都收了起来,身上没有那冰凉坚硬的东西挺着,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总感觉腰间软塌塌的,怎么坐都不得劲。
肩上忽然压上来一只手,宋连浑身一僵,背顿时老老实实挺直起来。
晏临似乎以为她静坐不得是在紧张,手指略微使了些力,捏着她肩头,眼神温和地抚慰着。
溪州三面环海,像个小岛,地方不大。车行了一刻钟便停下了,宋连撩起帘子一瞧,似是停在了一处府邸侧门。
“白公子,到了。”小厮的声音在外头闷闷响起。
宋连随在晏临身后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宅子。
粗砂岩凿成的门枕石,凹槽都磨出了深色包浆。门扇色如干血,风吹日晒得留下不少斑驳痕迹。昨夜刚下了场急雨,此时雨水还顺着屋檐滑落,滴在底下陶盆里滴答作响。
从前侯府装潢古朴大气,绿意盎然。陈家宅第精巧细致,陈老爷尤爱装点门面,必要在门前摆上石狮,从不允有一丝一毫破败痕迹。晏临如今住的地方虽然小些,但别具一格,颇有意趣,花枝攀了满墙。
而这知府宅邸,就算是侧门,也确实寒酸了些。
小厮拱手相迎,还不待行至门前,那扇小门便由内而外推开,走出一位扯着笑容的中年男人,微微佝偻着背,一脸麻子。
“先生到了,老奴奉家主命在此恭迎。花厅已备菊饮祛暑,容老奴引先生入内叙茶。”官家躬身退了半步,侧身虚引。
这时松调教下人倒是有一手,不论是轿夫、小厮还是面前的管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不至于热情失了分寸,也不会冷落没了体面。
像这宅子一样,瞧不出个性,不起眼地立着。宋连还未见时松其人,内心对他的描绘却又多了一分。
宋连才刚踏入院内,脚下青砖便猛地一陷,“噗嗤”冒出些泥水来。又行了几步,伴着蝉声轰鸣的还有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抖落衣服晾晒的嘭嘭声、烧火起灶的翻炒声……
里面的人低头做事,各司其职,见有客到来,也只是简单行礼便又默不作声地继续赶工。
宋连总觉得行在此间有些不舒服,也不知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到了,先生请。”管事低头退去。
这花厅不大,三开间,家具也极为素净,只墙上疏落挂着些字画,与一般质朴的读书人无二。
主座上端坐着的便是知府时松了,宋连跟在晏临身后一同躬身行礼。
他一身褐色棉麻长袍,腰间系着素色衣带,略显陈旧,洗得有些发白。
宋连看过档案,他年岁不大,仅三十有五,也算得上年轻有为了,如今瞧着,却觉得他长相老成,面色暗沉,眉目低垂,是再普通不过的男子样貌,不像想象中知府的威武和魄力。
时松微微颔首,抬手示意晏临落座,旁边侍候的丫鬟垂头倒水。
“晚生幸蒙大人召见,不胜感愧。”晏临端起茶水朝上敬道。
“不必拘礼,此番可是初来溪州?”时松脸颊微动,是个四不像的微笑。
二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扯着天,聊白安的科举和落榜,聊溪州的酷暑和急雨,聊京城的繁华与生计,甚至又扯到诗词歌赋、书画笔墨。
唯独不谈棋,不谈他的妻子,那位爱棋到满城皆知的周夫人,更别提慈心宴了。
时松显然不是一个健谈的,话与话之间往往要思索许久,偏又不结束这场谈话,每每话口落了冷,晏临又自然地衔接上别的去。
天太热了,这处甚至连冰鉴也不设。宋连额头上的汗滑落下来,滴在睫毛上挂住,转瞬又啪嗒落在地上,甚至手背上都泛起水意,一片湿润。
中途她借口更衣,由一个丫鬟带路去了外院,期间终于得了机会好一番打量,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府中摆设实在过于清贫,与他们猜测中贪财渎职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又或许这人城府深沉表里不一也未可知。
待到了晌午,已是午膳时分,时松也未有留客之意,晏临推拒了马车相送,带着宋连告辞离开。
等出了宅邸又走出些距离,宋连忍不住开口问道:“现在是个什么打算?他绝口不提,咱们不如单刀直入,就说慕名而来想要参加慈心宴又如何?”
晏临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道:“他太谨慎了,恐怕还是要从周夫人入手。”
“可周夫人近年来深居简出,你在溪州这几日风头无两,还要如何从她那下手?”宋连心道不如痛快直接些,不过区区宴会,趁乱着人搜了他的府便罢了。溪州一呆数日,竟似乎还在原地打转。
“好像下雨了。”宋连感觉到一滩水呲到手背上,可这明明还是艳阳天。
晏临将她握着伞柄的手向她身前推了推,伞下的阴影也随着往她那边挪了挪,“是蝉。”
“吸引周夫人这事,还要去找许筠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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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寻我不要大摇大摆的,”许筠蘅轻飘飘睨了二人一眼,“什么事啊?”
一别数日,许筠蘅懒懒地卧在美人椅上,左右都有小丫鬟侍候,屋内清爽如秋,瓜果茶饮一应俱全,好不惬意。
“不知你是否读过《棋安十八谱》?”晏临对她冷淡的态度早就见怪不怪,笑眯眯地立着问道。
许筠蘅闻言坐直了身,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了,“看来是吃了钉子,时松那不顺?”
不等回应,她便起身取来纸笔,伏在书案上大笔挥毫,“这棋谱早已失传,我只幼时在父亲书房窥见过,但仍有残缺,余下部分你自去补全。”
宋连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她过目不忘的本领,此刻内心不免震动。瞧着她时而挥墨、时而冥思,不出片刻,墨迹未干的一叠纸就交予晏临手中。
宋连有些钦佩,也有些羡慕。从前她只敬仰握弓提剑的手,今日她才算见识到冰肌玉骨之下女子纤纤玉手的气魄。
“送客。”许筠蘅轻轻揉捏着右手腕骨,眼皮一抬,又干脆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这夜,宋连瞧着晏临房中许久也未熄灯,第二日,白安白公子便又在溪州掀起风云。
失传已久的《棋安十八谱》重新亮相?可惜,白公子对此讳莫如深,只除了已将此谱修复之外,再不谈其他,只留下众人扼腕叹息。
经过这么多天棋局对弈,无人会怀疑白安的能力,只期盼着他能将此谱让众人瞻仰一二。
而这一次,晏临赌对了,他收到了周氏的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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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进入知府宅邸,宋连脚步轻巧,神清气爽,毕竟来引路的不再是时松的管家,而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宋连这才顿悟,这院中虽然井然有序,却令人心头不适,就在于太过死气沉沉,压得人喘不上气。
溪州人人都道知府惧内,看来也是不假。不然周氏如何能亲下请帖邀请外男?这爱妻之名,宋连不禁从心头重新掂量。
小丫头很活泼,名唤春雪,一路上蹦蹦跳跳,拉着晏临说俊,勾着宋连夸俏,将这压抑破落的院子里染上笑声和朝气。
虽然其他人依旧目不斜视地低头干活,但宋连还是觉得这宅邸活起来了些许,连带着对周氏也起了隐约期待。
但宋连很快便失望了。
“夫人!”春雪一路蹦跳到纱帘后的女子跟前,“两个俏哥哥来啦!”
宋连打眼看去,虽隔着纱帘瞧得不甚真切,但她还是能看得出周氏形容枯槁,颊边干瘪,衬得眼睛极大,却因为面庞无肉,显得有些鬼气森森,头发整齐地束着,但失了光泽,溪州湿热难忍,她穿的却一点不轻薄,像是叠了好几层。
一点不似传闻中名动溪州的才女,而像个身染缠疾的古怪女人。
“二位请坐。”周氏开了口,声音有些发哑,像个老妪。
桌案上摆着棋盘,宋连立在晏临身后。
“你退下。”周氏冷不丁下令,宋连这才注意到旁边隐在阴影中静默立着的小厮。
这宅邸简直是鬼魅横行,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气。
那小厮抬头左右为难,“是大人令我——”
“退下。”周氏声音重了一分,那小厮几番挣扎还是匆匆离开了。
周氏在宅邸中话语权竟然不输知府,宋连暗自揣摩着。
“白公子缘何想见我?”周夫人不似时松迂回拐弯,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这话确有一丝昔日才女的爽利。
“因由感慕夫人棋艺,晚生斗胆以此博得夫人青眼。”晏临答得恭顺。
周氏冷笑一声,“瞎讲。”
“这屋内除了你的陪读,便是我六岁大小的丫头,只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别怪我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