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
余锦拎着塑料袋回来,微微喘着气,一气呵成地走进前台,坐在我旁边。
“买的什么?”我看着余锦生疏地摆弄塑料袋,接过来一扯,打开。
“不知道,我去饭店,让她们给我点。”
我打开塑料袋,顿时石化,精致的包装和上面印着的logo,无不显示着它属于商场最高楼层那家高级饭店。
我僵硬转过头,问:“你花了多少钱?”
“全花了。”
“什么——”我有点控制不住音量。
余锦点开微信余额,曾经的两千来块钱如今已经变成了零。
零鸭蛋。
“一顿饭你把你的钱都花光了?你、你没有金钱观吗??!”我几乎失声。
余锦见我反应这么大,有些愣住,“不好吗?”
“没有…不是不好……但是、但是我们只是吃一顿饭,你没必要花光你的钱。”
“这是我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我想吃的好一点。”余锦抬头看我,湿漉漉的眼睛里有期待、不解、担忧。
“我……”我真的失声说不出话了,这个短暂的春风,真是真金白银招来的啊。我没办法责骂余锦,只能长叹一口气,接受现实,“好吧,谢谢你,但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钱花光知道吗?如果你陷入困境,一分钱都没有的话,你会很难过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保留一些钱给自己,让自己有底气可以生活得不至于太狼狈。”
余锦眨眨眼,似懂非懂,我觉得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余锦仍是乖乖点头答应:“嗯。”
“乖。”我轻轻摸了摸余锦柔软的头发,顿了顿,“还有,以后你不要单独去买东西。”
余锦僵硬了一瞬,随即说“好”。
我转头看向门口没什么动静,网吧里客人们也自顾自打电脑,目前没有需要前台的事,应该可以走开一小会。
我拎起塑料袋,对余锦示意道:“走吧,去里屋吃。”
里屋是个小隔间,不大,一张简单的折叠床上铺着床单和一个枕头,旁边是一张小木桌和两个板凳。
我坐在板凳上,放下塑料袋,拿抽纸垫在另一张板凳上,对余锦招呼:“坐吧。”
“嗯。”余锦坐下,脸上有笑意,眉眼弯弯,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幅度。那张和甄桃晏有五分相似的脸,瑰丽地像雪中艳梅,此刻笑起来又别有一番鲜活,寒雪化春水。
我匆匆别开目光,打开盒饭,不敢多看一眼。
余锦的脸像伊甸园里禁忌的果实,我知道咬一口会美妙无比,但我更明白这颗禁果不能觊觎。让我痴迷,又让我心惊。
两千块的饭不辜负它的价格,相当美味,吃得很好。
“哥,好吃吗。”余锦问我。
“好吃,两千块的饭,怎么样都好吃。”
“你要说你真实的想法。”余锦皱眉,有点气鼓鼓的样子。
余锦肤色冷白,皮肤也很嫩,近看毛孔也几乎于无,完全没有青春期少年长痘出油的烦恼,现在脸颊微鼓的样子让人更想捏一捏。
这么想,我也借着说话这么干了,我伸手捏上余锦的脸颊,笑着说:“真的好吃,你买的很好。”
余锦耳尖通红,目光闪烁,“嗯……那之后我们也要一起吃饭。”
我停顿没有立即回答,我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在余锦期待的目光下,我点头拍案:“好,让你来,但是不能太频繁,我下班太晚了,你不好好睡觉长不高。”
“会长高。”余锦不服。
“会,现在都这么高,以后比哥还高,但是你得当好好小孩早点睡,这样长更高。”我再次上手快速捏了一下余锦的脸。
余锦恼怒地蹬了我一眼,低头吃饭。
“诶,按理说那家饭店不应该拿塑料袋来包装,你怎么拎着塑料袋?”我打住不逗余锦,转而问起其他。
“是我让她们拿塑料袋的。”说到这,余锦脸上还有点小小的自豪,“之前你不是说,要财不外露,好东西不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看吗,所以我拿了塑料袋把精致的包装藏起来。”
“哦。”我有些惊讶,确有此事。
那是我刚给他买手机的时候,他拿着手机不停晃悠,仿佛要裱起来,一副新奇的模样。所以我哄着他,告诉他财不外露,重要的东西要藏起来。
我没想到余锦记得我哄他的理由,还身行力坚地做了。
“好,真棒。”我说,余锦眼睛亮了起来,嘴角扬起,比以往笑得更大更漂亮。
“但是,这礼盒被这几毛钱的塑料袋装着,这叫什么?明珠蒙尘人不识,错当鱼目不惜失。”我笑着打趣。
“哥还会作诗?哥高中毕业依然很厉害。”余锦也带着笑意。
我心头一惊,追问:“你怎么知道我高中毕业?”
余锦脸上也褪去颜色,惨白一片,他蠕动嘴唇,缓慢回答:“因为哥现在是二十三,一般这个岁数应该上大学了,但是哥在上班。所以我觉得,哥应该是高中毕业,哥哥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只是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推理得很对。”我强撑着笑了笑,安慰被吓到的余锦。
“对不起……哥,哥你不要生气。”余锦低着头,拉着我的衣角。
“不生气,没关系,你很聪明,判断得不错。”我拍拍余锦的手,不怪余锦反应大,我刚刚的表情一定不太好。我只是很害怕,我害怕余锦真的和北京有什么关系。
“嗯。”余锦抬头,扯开嘴角,笑得很勉强。
气氛一下陷入尴尬,静寂无声。
“吃差不多了,我出去,一会给你买牙刷。”
“好。”
网吧一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和穆士童轮班,但是穆士童有事,今天营业的时间就缩短了。
凌晨零点,刚刚好送走最后一批恋恋不舍的客人。
我出门买了一次性牙刷毛巾和矿泉水,锁了门,里屋里余锦坐在板凳上看手机,坐姿端正,没有一点弯腰驼背,板板正正的。
“余锦,等久了吧,刷牙去,我们睡觉。”我把东西递给余锦。
“谢谢哥哥。”余锦走去洗手间洗漱。
等我们一块躺在折叠床上后,我才发现我低估了折叠床的大小,我和余锦两个一米八以上的人,在这张小折叠床上只能胳膊贴胳膊腿贴腿缩着睡。
气氛更加尴尬。
我率先开口:“你刚说的对了一半,我高中上到高三就退学了,我没有念完高中。”
我感受到余锦身体一僵,缓缓转头看我,轻声问道:“为什么?”
我喉间梗塞,有些说不出来。直到现在借着告诉余锦这个机会,我才发现好像无论过去多久,那些回忆至今都在折磨我,无论是梦里,还是在某些时刻突然想起。但我没有办法阻止。
这是一场,报复。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来的话也哑不成声:“那个时候,我姐姐去世了,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我后来因为一些事,只能退学了。”
“那…你没有其他家人可以求助吗。”余锦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和昏暗狭小的屋子融为一体。
“我是孤儿,我的姐姐不是亲姐姐,她捡到了我,但是后来…”心脏酸涩蔓延四肢。
余锦沉默着不说话,也没有追问。
我在安静的黑暗中,昏昏沉沉。
我十七岁的时候,梁问天做生意已经小有成就,甄桃晏对她相当欣赏,有意栽培。
穆士童在北京上985大学,创业搞什么互联网,我们时不时联络。
我高三,备战高考。
也是因为这点,白凤君严禁甄桃晏和卫冷骚扰我,那段时间白凤君和卫冷就鲜少来家里了。
说来也惭愧,也许是平时散淡惯了,对高考的到来也没有感到压力山大,只是一些紧张。
当时我的成绩可以稳上211,如果超常发挥说不准能够到985的边。
“那你打算上哪的大学啊?”穆士童带着耳机,越过我的屏幕看向电脑。
我嘿嘿一笑:“北京。”
“不错。”穆士童赞同地点点头,“学姐接着罩你。”
“士童,谁呀?”穆士童的舍友问。
“我弟弟。”
跟穆士童室友一一打过招呼,我才接着说正事:“你知道吗,我姐就是北京人!”
“哦?”穆士童停下手上的敲打,脱下眼镜,终于拿起手机,一心一意在我这里,“你姐的身份,非富即贵,可北京这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知道的当中没有姓甄的。”
我不甚在意,“哎呀你扯远了,我姐说等我高考完,她就要带我见她的家人!”我激动起来,“更多的亲人!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一直以为我和我姐是可怜的相依为命呢,哈哈哈。”
“嗯…”穆士童陷入沉思,敷衍地应答我。
“什么呀想什么呢?”我不满。
穆士童慢吞吞道:“我感觉有点奇怪。”
穆士童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被喜悦冲昏头脑,“总之,问天的生意做得不错,我姐很看好她,如果可能,等我高考完,我和我姐就去北京,梁问天择日也会去。到时候再让阿心和梁姨一起搬去北京,我们都去北京和我姐的亲人一起生活,多好!”
多么理想美好的生活,仿佛童话。
我兴奋得失去理智,选择性忘记了种种反常,我贪恋春天,我迫切地想要拥有更多的温暖。物极必反,最后我失去所有。
临近过年,即使只有我和甄桃晏我们两个人,小洋楼也会装饰得很喜庆。
尤其我们家除迎新年外,还有一个喜报。
甄桃晏是在腊冬里捡到的我,因此我的生日定在了除夕。
在新年的前一天,在绝望后生还,在寒冬遇见春天。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双倍的幸福与欢愉。
说来可笑,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我应该一丝不落地记住,可我如今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
甄桃晏因为愧疚显露的表情。
甄桃晏出门离去的背影。
那天,是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