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二伯家有块地闲在河边,不大,你去不去?”六哥比他大两岁,也比他略成熟稳重些。
那块地实在远,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反而做不完其他地里的活计,所以二伯家今年才没耕了。
地不大,也不好,本不是什么稀奇的。
但奈何家里面的粮食实在不够填饱肚子,所以能多弄一口就多弄一口。而家里其他人都有活计,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打理,唐空秋去就正合适,不浪费劳动力也不糟蹋地。
对这个安排,唐空秋没什么异议,张口答应了下来:“去,是不是上头村边的那块?”
六哥点点头,“那你拿着玉米种去,翻了土就种下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唐空秋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一块“责任田”。
六月的太阳实在烈得灼人,黄土被晒得又干又板,唐空秋淌着汗,蹲在他的“小责任田”里,一排一排地拔着杂草。
蹲的脚麻了就站起来歇一会儿,他已经尽力去干了,可是一上午过去才弄完1/3。
今天要是这弄不完,明天还要耽搁一天,家里四嫂那肯定更忙不过来了,唐空秋这么想着就愁了起来。
可太阳实在太毒了,像是活活地要把他的皮从身上烤掉一般,又晕的厉害。
唐空秋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多半是要中暑了。
他艰难地走到田埂边阴凉处坐着歇了一会儿,可是那股眩晕还是没有消下去。
不行,要去找口水喝……
唐空秋托着不稳的步子晃晃悠悠的往山里面去——里面有一眼小山泉,当时给玉米种浇水的时候就是从那儿打的水。
他捧了一捧拍在脸上,深呼出一口燥气,让清凉稍微把眩晕感压下去一些,才又接着捧起一捧喝了,才舒服了些……
唐空秋没马上回地里去,他坐在那泉边的石头上拿出了他的晌午,是他的老朋友——草面。
刚打算接些水搅和一下喝了赶紧去干活,身后突然传出一声笑来。
这山泉本来就是在荫蔽的地方,深山老林的把天光被遮得一点看不见。
可是这会唐空秋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因为那低低的笑,让唐空秋认识——周萧疏!
他顿时清醒过来,僵着身子不敢回头。
直到周萧疏拍了拍他的背,大的手掌,烫的温度,让他差点从石头上跳起来了。
“你大老远跑这儿来干嘛?泡冲草面?”周萧疏讲着讲着又觉得有点好笑了:“这的水冲起来更香些?”
周萧疏觉得那么奇怪,唐空秋总是能莫名其妙的就想让他笑一笑,什么烦啊闷啊的都会被抛开。
唐空秋僵着身子听见他贱嗖嗖玩笑话,除了害臊竟不知道为何生出些气来:草面怎么了?!
他硬邦邦的转过身,被太阳晒得稍微褪下去的红,又爬上了脸。
紧紧抿住的嘴张开,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拔草!”
——“拔什草,那玉米地是你种的?”
“本来就是我种的!”
——“那块地今年不是一直荒着吗?归你了?”
“我二伯家的,今年不种了,让我来……”唐空秋越说越不想理人,觉得周萧疏话里话外看不起人!
可是周萧疏没有一点觉得自己不礼貌的自觉,稍微顿了顿又开口接着气人:“看不出来你细胳膊细腿的,干活还……蛮麻利嘛……”说罢又笑了两声。
这边唐空秋彻底不想理人了,对这个人的印象坏到了极点。
他抬头瞪了周萧疏一眼,侧身从周萧疏旁边走过,边走边想:
长像个熊,没礼貌,还爱嘲笑人!
他到了另一块远一点的石头上坐下,开始吃自己的晌午。
可一会儿他又听见了脚步声,于是他张嘴就不客气道:“这没坐的地儿。”
也怪不礼貌的。
“这石头也是你家的,读书人都这么霸道?”周萧疏一句轻飘飘的揶揄传到耳边。
没读过书的把读过书的堵得一句话再说不出,闷着脑袋不理人,生自己的气。
然后……然后唐空秋就闻到了鸡蛋味。
半个白白嫩嫩的鸡蛋出现在他眼前,他咽了咽口水,抬起头发现那个人又在笑!
他别过脸去,从鼻子里粗粗地出了两口气,烦道:“干嘛呢?”
——不就是个鸡蛋吗?怎么还放到人眼前来得瑟呢?!这个人是真的讨厌!
周萧疏觉得有意思极了:怎么自己好心省出半个鸡蛋给他,还被这般对待?
可是看看唐空秋碗里的东西——都这年头了,还吃这个。
他收回眼光,把要怼人的话也咽了回去,又把鸡蛋往唐空秋跟前凑的更近一些:“我吃不完了,给你。”
唐空秋猛地怀疑自己听错了,扭过头来满口满眼的不相信:“给我?”
可周萧疏却有点不自在了,硬邦邦的点点头,把那半个鸡蛋塞唐空秋手里,就转身走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双眼睛有点太好看了,比小姑娘的好看,特别是看周萧疏的时候……
周萧疏走着走着就走到唐空秋那块玉米地,并且开始拔草……
还有这么多,那个读过书的肯定拔不完……
可是为什么又关心人家拔不拔得完呢?跟他什么关系呢?
周萧疏乱七八糟地想着,然后手下动作越发地快,他觉得自己这是莫名其妙。
可是他很快就给自己想到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名头,心安理得了起来。
那股看见那双眼睛的不自在没了,心里也开始畅快起来。
而呆着水边的唐空秋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半个鸡蛋。
——这人什么毛病?真吃不下去了?也就半个鸡蛋……
可是想是这么想,看着鸡蛋唐空秋又不自觉的咽口水。
什么叫只是半个鸡蛋呢?在那段岁月里,鸡蛋这种东西,哪怕是家里条件不差,也不是想吃就有得吃的。
更何况唐空秋家,一年他能吃上那么一两回就算不得了了。
这么想着唐空秋就觉得这半个凉了的鸡蛋烫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
一小口一小口的咬了下去,整个口腔里都是鸡蛋的荤香,吃到胃里莫名的是暖的,尽管天这样的热。
等唐空秋恍恍惚惚地从林子里出来,到了地里直接又呆了——这草怎么少了?
他记得他根本就没拔了这么多。他又四下找了几眼,人却没在。
但是那一排排的大脚印子就已经是答案了。
他不知道怎的又红了脸,想不通周萧疏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唐空秋又蹲下开始接着拔,一抬眼就能看见那大脚印子,一看见就飞快地转个头去,胃和脸都烫得让太阳都疑惑。
于是太阳就这样不服输地照了一天,再唐空秋再次中暑之前,才满意地跑到山的背后,在山头画满又红又暖的夕阳。
唐空秋也终于拔到最后一排了。
这地离家远,唐空秋不早些地回家的话,在路上天就全回黑了。
他有些急,手上动作不停。然后就听见矮矮的玉米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还没回头,那人就已经蹲在他旁边了。
周萧疏又开始帮他拔草,唐空秋跟着太阳凉下去的脸又热了起来,让他张了嘴酝酿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周萧疏默默地拔了好一会儿,开口前偷偷清了清嗓子:“你拔完了,明天还来吗?”
有点明知故问,拔完了还来什么。
而唐空秋放弃酝酿了,选择了直接抬眼看着他。就是那一双眼,让周萧疏心里一下亮了起来,趁着夕阳有点魔怔递盯着。
唐空秋白的额头和耳朵,红的两颊和嘴唇,映衬着夕阳不知哪个更好看。
他被盯得转头,去看手下的杂草,小声回答:“拔完了,就不来了。”
周萧疏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突然莫名的后悔今天帮他拔了不少。可下一秒又不在意地继续动作,嘴里不咸不淡地吐出个:哦。
一时沉默,一阵风响,唐空秋的脸稍微凉下一些,磕绊着开口:“家里,活做不完……”好像在哄着人解释什么。
周萧疏肯定知道呀,但他还是不紧不忙又吐出个:哦。
唐空秋不知为什么心慌起来:“过两天浇水...浇水会来。”
周萧疏看着他暗笑了一声,干劲儿一来,没两下草就拔完了。
于是唐空秋就该回去了,他站起来,别别扭扭地:“那个,今天谢谢你,周大哥。”
周萧疏终于又笑出了声。
“周大哥”听起来不错,挺好听的!
他故作冷静地咳了咳,硬是没说出个“不用谢”这么客气生疏的话。他转念一想,嘴比脑子快:“那下回见我再给你带!”
唐空秋忙摆着手说不用,可是周萧疏这会儿的脑子哪听得进去对他挥挥手说:“你快回吧,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
唐空秋看了一眼夕阳点了点头,收拾了背篓什么的又抬眼看了一眼周萧疏,红霞把他整个人包裹进光里。
唐空秋快步回了家时,天才浅黑。
他四嫂有些诧异:“小七?你回来这么早?”确实早,家里其他大小都还没回来——只有四嫂和八弟在家做饭。
唐空秋连着喝两大碗凉水,方才缓过气来点点头:“嗯,拔完了。”
此话一出他四嫂更诧异了:一天就拔完了?她以为唐空秋最快也要两天。
可是看了看唐空秋一脸的汗,又把话咽了回去,换了句:“小七现在比刚开始能干了……”
唐空秋要羞死了,低下了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