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疏 第2章 我不想谈朋友

那年，唐空秋17岁，他高二放了暑假以后就没去学校了。

细细想来，他家里就算再穷，也让所有孩子都上了学。

——他之前六个哥哥都上到初中毕业，只有他和他八弟争了口气，上到了高中。

可是这家里太穷了，争气的有一个也就够了吧。

于是在这次家里只能拿出一个人开学的学费时，在他妈妈跟他不经意地提了两次他八弟弟还小时……

唐空秋只是握了握拳就松开了，顺从地放弃了他上的更好的一中，让他的弟弟能接着上了二中。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无力反抗，还是说他在书本上学的的什么英雄主义作祟。

他没什么怨言，他只一遍遍地强迫着告诉自己已经算很好了。

他开始拿着锄头和镰刀整天埋头在地里，用尽全力地伺候土地爷，盼着能多赏口饭吃。

可是家里仍然吃不饱饭——地少，产的粮食少，偏偏人太多了，六个哥哥有五个已经娶了媳妇：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六哥。

接了婚的和在读书的都在家里指着地吃饭，三哥有份工作：在学校给人代课，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得长久。

家里还没有分家，灶房里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每天吃饭都只能到外面的院子。

当然也没有那么大的桌子，所有人分成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而唐空秋当然坐女人那一桌。

饭还是稀玉米糊或者稀的面条，由大嫂盛饭，二嫂和四嫂来分发——这可是个技术活。

谁要盛多少，谁要端哪个碗，都要精打细算，不然就肯定不够了。

唐空秋总是倒数第二个拿到碗，那时已经很稀了。然而他还要和最稀的弟弟那碗混成一碗，然后再平分。

这样弟弟就可以多得到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就这样，唐空秋自然而然地比哥哥们矮了不少，瘦瘦弱弱的，像根细麻杆。

那天，唐空秋和他四嫂坐在树下吃晌午——家里带的草面。

用水一冲就能吃了，又干又涩又糙，但没得挑，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至于为什么是他和四嫂在一块地里呢？

因为四嫂比他能干些，跟他在一块地，不至于活儿干不完，也不至于太浪费劳动力……

四嫂喝完草面又喝了几口水，清了清粘在喉咙上的面屑，才开口道：“小七，在学校的时候谈朋友了吗？”

唐空秋被这话吓得愣住了，草面汤就直直冲着嗓子眼跑，呛得他的咳嗽震天响地。

他17了，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好些都已经结婚了，甚至有娃儿也不稀奇。

但唐空秋这个干瘪样让他自己都还像个半大的娃儿。

怎么谈？他这样子，又有哪家的姑娘看得上？

唐空秋躁红了脸，低头看着碗了剩的汤水，摇了摇头。

四嫂被他这个无知的样子逗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别害羞，五嫂给你介绍一个？”

唐空秋没想到，把头埋得更低，脸越憋越红，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四嫂原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就直接豪爽道：“咱上头那个村有个周家，就在他们村口。”

“家里有个小闺女，今年16。长得水灵又能干，就是没上过学，这两天我听说有人给她说亲了。”

四嫂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跃跃欲试，接着说：“你们小年轻，现在不都流行自由恋爱吗？人家说不定不愿意直接给说亲的，我看小七，你去试试？”

他四嫂长长地说了那么一大段话，唐空秋却只看看自己脚上补了又补，坏了又坏的n代布鞋，摇了摇头。

心想就这个条件，还是别祸害小姑娘了。

他四嫂当年是忙婚哑嫁，到了这个家才发现这个家的条件，现在哪能还不明白唐空秋的心思。

但是她心里是一个想法，到了嘴边又是另一个说法：“你别怕，咱家虽然条件没有他家好，但咱上过学，家里面的男人也都上过学，都是讲道理能干大事儿的人，听说他们家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哩。”

唐空秋听着还是没言语，觉得这样说简直没什么道理。

“我已经让你王大妈去跟你说了，明天就带你嘞！”见事不成，其实早早就留了后手。

四嫂而后又有些恍惚地喃喃道：“你回去让你哥哥们把好衣裳都拿出来，让你也穿的敞亮些去。你模样白净不糙，没准人家就好你这样的…”

后面四嫂不知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什么？唐空秋没有分神再去听，心里慢慢也明白过来一些：

周家人模样好，有本事，条件好，他要是走了狗屎运能讨了人家闺女做媳妇儿，还是自由恋爱的话。

一来彩礼要的少，二来人家闺女过得不好指不定娘家会贴补，三来多一个能下地的劳动力，说不定家里就能过得没那么苦了呢……

唐空秋想明白以后就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家里那么一大家子人，竟然要指望他去坑害或者说吸一个姑娘的血来填饱肚子吗？

但他只是这样沉默地想，想必他谈朋友这事也是家里其他人的打的主意。

左右到了王大妈手上的钱肯定不可能回头，唐空秋想着明天去了就一定把这个算得上阳谋的鬼主意扼杀在摇篮里——

虽然周家看不上他这个可能性比他准备自己搞砸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天，唐空秋被捣饰得狗模狗样的跟着王大妈去找人家姑娘。

可他这副样子，实在不必对那事过于担心——

一件长了一截的中山装，他三哥代课时候穿的；一条洗得发白的军裤，他爹的；一双大了两指的皮鞋，他四哥穿着出门办事儿的。

本来170的个子不算矮，穿了这一身，活生生把唐空秋变成了偷大人衣服穿的小孩。

加上这张营养不良的脸又瘦又小，更像了！

唐空秋被裤脚和衣服拖着，就这么早饭都来不及吃地爬到了半山腰。

到了小姑娘家门口时，唐空秋本来就不合身的衣服这会儿早已松松垮垮，脸上的汗也粘上了土，实在是很不精神了。

唐空秋下意识地用眼睛扫了扫周家——果然比他家有钱，只光院子就比他家的大。

王大妈拍拍他身上的土，让他擦擦脸。然后就扭着腰笑得花儿一样拉着他就往人家院子里走。

周家正门关着，却没人。只有侧边耳房旁的小厨房里有炒菜的声响。

王大妈立马探头，只见一个年轻高大的背景在挥着锅铲，也没有发现家里来人。

无奈只能她先开口：“周老大，你家小妹嘞？”

正在专心致志做饭的周萧疏被这一声吓得手一抖，一片土豆飞了出去。

他不悦地回头，没什么好气：“跟我爹出去给人办酒去了。”

王大妈也不恼，拉着唐空秋就走进人家厨房去。

唐空秋还因为紧张还拌了一下，险些摔倒。

周萧疏瞥了一眼王媒婆后面的唐空秋，傻子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冷哼一声，又背过身认真炒菜。

然而王大妈却只当看不见，又开口道：“周老大，你小妹啥时候回哩？”

“不知道，等会儿会回来吃饭。”周萧疏连头都没回。

王大妈什么情况没遇到过，但是收了钱就得给人办事儿，于是很自然地说：“那成，我俩等等。”

然后就拉着唐空秋不放手，一直站着等——周萧疏没给拿凳子，自然也不好往人家饭桌上坐。

王大妈开始很热情履行职责——向周萧疏介绍唐空秋。

她本想很用心地想夸唐空秋，可是最后却只能选择避开家庭条件，只说一些：上过学年纪青，模样俊人老实。

着实不太吸引人。

可是真是也没什么好夸的了，只能滚车轮来回说。

唐空秋已经臊得抬不起头了，更像个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孩。

可是炒着菜的周萧疏手就没停过——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唐空秋，更别提听这个瞎子媒婆说话。

——干巴巴地像只猴，阿妹嫁过去怕是吃饭都成问题，周萧疏忍不住地想。

一时气氛可以说相当尴尬，突然一声空响传来，打破了这凝住的空气：“咕…咕咕～”

是唐空秋的肚子不争气，闻着周萧疏的菜香就这么大喇喇地叫了。

此时不搭理人的周萧疏才从烦躁的情绪里抽身，一下觉得无语的好笑。

看来他没猜错，是真的没饭吃。

他这一笑让本来就害臊的唐空秋耳朵红了，慌得抬眼看了一眼周萧疏，又忙低头边捂肚子。

唐空秋分神地想：四嫂和王大妈果然没骗人，周小妹肯定很好看好看，因为他哥就很好看……

一旁王大妈讲得口干舌燥没人理，正愁唐空秋闷着头三锤打不出个屁来，就被这一出闹得再也站不住了。

她也饿，但她没那么没出息，老脸一臊，咬着牙干笑了两声：“那什么…周老大，不然我们先回去。改天等你小妹在家我们再来了?”

周萧疏还是没说话，仍只是看着唐空秋在笑，笑得两人又慌又臊，脚底抹油就溜之大吉。

“唐小七…你呀！你呀！回去吧——”王大妈的职业生涯属实是被这相当离谱的一出整懵了，又气又好笑。

而唐空秋整个人早已变成了煮熟的虾，连声谢谢都没说就头也不回就小跑回了家。

他连喝了好些水，才让脸上的红晕退了些，但耳朵还是发烫。

他又觉得连带这一身衣裳也臊人极了，连忙换了衣服。到厨房找到四嫂给他留了半碗稀粥，喝了就往地里跑。

唐空秋跑到地里就是闷头苦干，他四嫂看见他就急忙走了过来：“你怎回来了？人家姑娘怎么说?”

唐空秋听见问这个就觉得耳朵要被烫聋，无措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好半天才抬起头看四嫂：“四嫂，我..我还不想谈...朋友。”说罢脸又红了半边天。

他四嫂有些失望道：“怎的?人家不中意你？”其实也不意外，本身就是没谱的事儿。

可他这样说却让唐空秋一下又想起那周老大，想起那个笑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没…人家没在家。”

这话一出口就让四嫂觉得奇怪：“没在家，那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就是还不想谈朋友…”，唐空秋憋了半天就憋出句这个。

说完就拎着锄头开始翻土，手下动作越来越快，连累都忘了。

他四嫂看他这个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苦涩，看着唐小七心里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庆幸。

第二天，王大妈就亲自上门了，说了好一堆客气话，又把闹剧一一道出，最后得出结论：没戏了，不用再去了。

从此，唐空秋谈朋友的事就搁置了，反正要是不能讨个有本事有条件的，他谈不谈都无甚要紧的。

不能再让这个家日子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