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疏 第10章 火堆

对农民来说秋天总是过得最快的吧。

因为弯着腰忙忙碌碌地收割中难免带着喜悦，人高兴就觉得时间过的快。

等察觉过来时，凛冽的冷风开始吹了，把稍稍得以喘息的土地和喜气洋洋的农民，一起卷进寒冬。

周萧疏蹲在唐空秋旁边，还是老地点——唐空秋的“责任田”。

寒风毫不留情地吹，把唐空秋额头的汗珠吹凉，他本想抬手擦掉，却被周萧疏更快地用提前擦干净的手替他擦去。

他抬眼看周萧疏，感受他干燥粗糙但是很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脸上。太冷了他就不爱说话，声音周萧疏也不说话，只有风在呜呜地喊。

“别干了，先吃晌午。”周萧疏站起来，低头把手递给唐空秋，唐空秋把手搭上去，被那只放在他脸上的手又拉起来了。

然后就这样一直拉着，走到地埂边。生起火来，唐空秋从兜里掏出两个土豆；周萧疏掏出一个鸡蛋、四个地瓜、两个芋头……

他把鸡蛋递给唐空秋，其余的一并扔进火堆里埋着。

唐空秋他没有厚衣服，甚至可以说连薄衣服都没有，身上已经把能套的都套上了。

刚才干活出着汗还好，现在汗凉下来就冷得受不了。

他不自觉地抱紧自己，往火堆靠得更近。

“唐小七，烧到眉毛了。”周萧疏冷不丁地开口，让唐空秋有点不情愿地往外缩了缩，缩到了周萧疏的怀里，脊背虚虚地靠着胸膛，也能生出热来。

周萧疏围着唐空秋，挡住尽量多的风。

他看着唐空秋拿着鸡蛋并没吃，又开口道：“得一会儿呢，先吃着垫垫肚子。”然后用胸口轻拐了一下唐空秋的后肩，却被硌的发疼，连着胸口下面的心脏泛去酸溜溜的疼——

太瘦了，唐小七怎么也养不起来。

唐空秋很轻易地被唐空秋撞得一歪，转头用眼睛斜了周萧疏一眼。然后开始剥鸡蛋，剥得很仔细，一分为两半，把稍大的一半递给周萧疏。

周萧疏不肯接，把下巴抵在唐空秋的发顶上开口：“你吃你的，一个鸡蛋分什么——”话音未落，唐空秋就把脑袋一缩，让周萧疏的头落下来一些。然后扭过上半身，抬起手来让那半个鸡蛋直接碰到周萧疏的嘴唇。

于是周萧疏只能张开了嘴，由唐空秋喂着吃了那半个鸡蛋。

周萧疏的心口越吃越疼，还有连着一片的烫，连着呼吸都重了起来。

唐空秋没管他呼出的白气喷在他的手指上，耐心地等他吃完，才开始吃自己那一半。

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虽然已经从周萧疏这里吃了不少鸡蛋，可是每次吃都还是舍不得。

唐空秋低着头认真的吃，下垂的睫毛一闪一闪，闪在周萧疏的心里忽明忽暗。

忽明的时候想：下次带两个吧，一人一个。

忽暗的时候又想：等唐空秋吃完一个，再把另一个也给他。

“唐老师，怎么不肯说话？”周萧疏暗哑的声音说，白气跑到唐空秋的脖子上，让唐空秋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我还不上你这个。”唐空秋看着手里消失的鸡蛋故意说。

“谁要你还这个了。”周萧疏神伸了长手去翻动着火堆里的地瓜土豆，也故意回答，并且把唐空秋围得更紧了一些。

两个人都是故意的，于是唐空秋不知道说什么了，待在周萧疏的怀里没动。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一时间只听见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响。

等都熟得差不多了，周萧疏没让唐空秋上手，一个个刨出来细细地剥，晾得差不多了又往唐空秋手里递，等唐空秋吃完又续上。

直到唐空秋吃不下了，周萧疏才囫囵着把剩下地几口塞了，把火熄灭，准备接着干活。

周萧疏又把手递给唐空秋，唐空秋故意地不接，只仰头看着周萧疏。

“别老想着报不报的，我没想好，你也别急。”说罢，周萧疏弯下腰拉起唐空秋的手，把唐空秋带起来。

两人蹲在一起间着菜籽苗，不知道谁赌谁的气。

周萧疏看着唐空秋留给他的后脑勺，又开口道：“做什么会开心呢？唐空秋。”

——只要你开心，你想报也行，怎么样都行。

唐空秋闻言顿住了动作，眼睛开始慢慢失焦，看到了遥远的曾经。

他留恋了片刻，又把眼神聚焦到周萧疏的眼睛里，他开口没有直接问怎么报答，他告诉周萧疏：“我想读书。”

——我想读书。

——我想读书，以后报你。

这是唐空秋两个愿望，一个为了自己，一个为了周萧疏。

但其实他知道，周萧疏也是为了他，所以两个愿望都是为了他自己。

那么，这是他长大之后第一次为自己开口。

不认识周萧疏的时候他不会对家里说：

不说他真的很想接着上学，把机会让给八弟；

不说他也冷，把衣服拿给八弟；

不说他的那碗太稀，还把自己的和八弟的混成一碗……

认识周萧疏以后他也有很多话不说：

不说他很喜欢周萧疏带的鸡蛋；

不说他很累却期待来这块地；

不说他每天都翻书到很晚枕着书袋入睡；

也不说……周萧疏其实不用对他这么好……

但是现在，唐空秋说了，因为有人之前想让他开心，现在问他做什么会开心。

他也很想开心，所以他说了，对着这个执着的想把不开心的唐空秋变成开心的唐空秋的人。

“周萧疏，我想读书。”唐空秋又说了一遍。

他想，他会栓住周萧疏吗？

他有点紧张地等着周萧疏的回复，等得他觉得腿都麻了。

然而周萧疏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把唐空秋拉进怀里，抱紧。

很明确又很隐晦的一个拥抱，周萧疏满足的喟叹：“我知道。”

——唐空秋，其实你是为我说的……

“要说出来，让自己和别人听见，才会实现。”周萧疏揉了揉唐空秋的发顶，声音像是在哄一个胆小的终于愿意开口的孩子：“对不对呀？唐小七。”

于是唐空秋的肩膀又开始微微地颤，在周萧疏的怀里，挡住了外界的风雨。

周萧疏一直轻拍着唐空秋的背，安抚着变成小孩的唐空秋，直到唐空秋从他怀里离开。

离开前他擦干了唐空秋的眼泪，不让冷风划伤他的脸颊和湿润的眼。

关于想读书这件事，周萧疏没有承诺，唐空秋也没有追问。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他们没有问过这个话题。

缓过来的唐空秋罕见地先开口，并且和周萧疏提起了家事：“家里快分家了，大哥、二哥提起很多次了。 ”

周萧疏点了点头，能想明白个七七八八，却没有越矩多问什么，只是看着唐空秋又起了那天晚上的那句话：“本子还有吗？”

唐空秋点了点头——他用本子很省，一张纸先用铅笔再用钢笔，最后再打草稿。

周萧疏又说：“你好好看书，什么不够了和我说。”

唐空秋又点点头，说了声好。

让亏欠更多一些吧，越多越好，让周萧疏牢牢地栓住他。

等他把缰绳地给他周萧疏时，他也牢牢栓住周萧疏了。

风又在耳边吹了，风其实一直在吹。

可以取暖火堆早已经熄灭了，周萧疏成为了唐空秋的火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相互亏欠中建立和紧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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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