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就这么坐着发呆?”
弦乐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像不合时宜的聒噪,在暑热没完全褪去的当下,下午茶时间里,成为余荷发呆的BGM之一。
闻言她只是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咬了一口色彩缤纷的马卡龙,接着五官皱成一团,喝一口红茶,混合的味道不知道产生了什么化学反应,叫她嫌弃的表情加倍,最后只好猛灌自己柠檬水,囤囤囤的样子着实跟隔壁桌的名媛或者网红或者嫁富婆培训班的什么精致美女格格不入。
“什么玩意儿。”她小声说着,白眼翻到天上,“都是你的。”
Alex耸肩,咖啡勺在杯子里前后摇摆而不触碰杯壁,是所谓的英国皇室下午茶礼仪。一个男人外壳斯文优雅到极致,反倒证明了别的什么:“找我来有什么想说的吗?”
余荷看着这个朋友。
他是她不知道被谁介绍来相亲,结果见面第一眼就是互相出柜,歪打正着成为她唯一一个可以谈论感情的朋友。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习惯性地反客为主:“听八卦说你想要孩子了?”
“是啊,正在找想要孩子的les,科学受.精,合约结婚,共同抚养孩子,你感兴趣吗?”Alex实诚道。
余荷一个白眼翻过去:“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世界里,不生才是美德。”
Alex不恼,打哈哈道:“No Judge。”
“做女性好麻烦,如果我有得选,我想做男的。”余荷说着,眼睛飘去周遭的精致女性,“外貌评价,生育成本,只是女性的束缚,你看哪个男的因为这些裹足不前过?”
“你打算用这些解释你的停职状态?我的余副总。”
Alex托着腮,凝视着她。
“我的事业这就到头了,如果董事会决定牺牲我,再加上竞业条款,一切GG。我会变卖房产,让我妈出院,我们回乡下自生自灭吧。”
“WOW,你手上的卡地亚Trinity不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这玩意儿真的能代表爱情、家庭和友谊?”余荷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纠正一环到正确摆放姿势,它又软软地掉回原位,像在嘲笑她的无用功,于是她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买它们吗?”
“又是你念念不忘的初恋?”
“她转学到我们班的时候,手上戴着它,即使她那时有些局促,但她脸上的笑容叫我移不开目光。优雅,知性,温柔,又果敢,她身上有一切我喜欢的女性特质,而我只是拉着她,喋喋不休地堕入凡尘。”
恍惚间她想起体育课上庄唯断掉的发绳,长跑零落飘散的头发,连汗水和尘土都可爱起来。
她陪伴她度过父亲入狱,母亲流落国外不敢回国的日子,她对她竭尽全力的关照,终究在她未婚夫的到来的冬天里,在她消失的圣诞节里,化作了泡影。
无论她怎么想,留起长发,开始在名牌商场驻足,用那些同款怀念的日子,好像比相遇更久一些。
“然后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
眼看这个人又要陷入沉默,Alex转移话题:“我开始想找代孕是因为,我的一个前任猝死了,在家里3天没去公司,等到同事想起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价值千万的大平层里安静地发臭了。就好笑,贷款都还没还完呢。房产转移给最近的亲戚继承的时候,人家转手卖掉了。就这样他最后一点东西都没了。”
“我还以为你终于跟你的男朋友稳定了才想要个孩子玩?”
“稳定很难啊,操烦了就想找新鲜□□,SOULMATE不过是幻影,只有亲情还算不上泡沫。”
“那倒是,爱情如果是迎来送往的接盘,亲情像死也逃不过的套牢。”
扒拉来扒拉去,两个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有点太丧了。”余荷问。
“是啊,说点开心的吧。”Alex回答。
“我发现我斥巨资买的咨询服务,咨询师是我初恋,你可以笑了。”
Alex当真笑起来:“哇那你要不要再续前缘?”
“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弯的好吧?跟她说我的家庭,和我,清算完毕,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余荷揉着额头,“人这种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可降解有机物加上一堆供别人笑话的记忆?饶了我吧。”
“诶哟,别装什么文艺少女在这思考哲学问题了,要不要我买康德给你充生日礼物啊。”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整个人被剖开了,可我还是得见她,赤身**的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你可以不去啊。”
“我还是想见她。”余荷慢慢说,“我就只是想见她,感觉过去还没过去,我还活着。”
“如果对你而言她是这么重要的人,我倒建议你去追她,干脆来一场然后彻底放下,不然这样没完没了的,对你自己是折磨。”
Alex苦口婆心劝着余荷,余荷的视线却被别处吸引了。
他跟着她望过去,那是一个短发,穿着黑蓝色套装的女人,身边伴随着一个高她一头的男人,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门,被侍者引导在一个光线刚好的位置。
接着他听到余荷说:“现在是工作日吧?
“我掏那么多钱就是让他们工作日在这喝下午茶谈情说爱的?
“庄唯还化妆了?她见我都只是素颜的?
“哇——?”
Alex把余荷情不自禁竖起来的中指弯回去:“冷静。你不也跟我工作日在这喝下午茶吗。”
余荷微笑的表情怎么看都有点狰狞:“能一样吗?是我现在有工作还是你硬得起来?”
Alex端详着那桌,除了阻止余荷行凶,倒琢磨出了别的:“我是纯1,这个先不谈,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管你1还是0,有屁快放。”
“好消息,那个男人是0,我们过去谈过一段,他不会对你的庄唯做什么,坏消息,他最近在琢磨结婚。”
“什么?”
余荷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吸引了周围的注目礼,包括有些惊讶的庄唯。
Alex只是耸肩。
她立刻站起来,像个炸毛怒气冲冲的猫,冲向那桌,在庄唯面前站定,给男人一记白眼,牵起庄唯的手,镇定地说:“跟我走。”
庄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原地不动:“啊?”
“我爱你,跟我走。”
好像脑子在后面追赶着嘴巴,一切都来不及消化。
庄唯站起身,余荷拉着庄唯,走过弦乐队,走过陌生人,走出大门,迎着懒洋洋散播着热量的秋日的太阳。
手牵着手,像少女时代神神秘秘地,余荷拉着庄唯要去冒险,结果只是跳玻璃窗进废弃的琴房,最后发现那里压根没锁,两个人大笑;又像是某个疲惫的下午,她们坐在某棵大树的阴凉下,依偎着睡着。
是什么义无反顾地让记忆停留在那?
好像只是因为记着了。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想起那些会笑的日子,还有力气站起来。
***
阳光均匀地透过窗帘微小的缝隙落在木制地板,余荷趴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地面明暗分隔的光。
这是工作日的上午,朝南的房间,九点钟温度恰好的阳光。
落在身上会很舒服吧。
她脑海里无数次下床拉窗帘,幻想着阳光撒在身上的温度,却没有任何动作,依旧趴在那里。
从惯性五点醒来以后她就这样趴着。
窗帘拉着,她看着地面冷暖变化,趴着,像房间里的摆件而不是驭使器物的主人。
她就那么趴着,睁着眼睛,盯着地面,一眨不眨。
而脑海里昨天尴尬突兀的告白,挥之不去。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家的了,只记得庄唯眼中的错愕和莫名。
在那之后,似乎安眠药起作用了,她记忆断片了。
偶尔也会那样的,大脑的保护机制会cut掉尴尬时刻,保护她不会因为无地自容,佯装无事地走开。但时间一久,那些积累的碎片会像现在这样,一股脑涌上心头。她趴在床上,也趴在尴尬海面的浮木上,羞愧的海浪再用点力,她就会被击沉的吧。
啊……为什么要那样呢。
她缓慢地眨巴眼睛,一点点梳理情绪。
正如她是心理咨询的常客——出于防备心,她在不同的心理咨询师那里吐露不同年龄段的事情,过后老死不相往来——用购买来的精神按摩放缓脑子里的一根弦也不是全无用处,起码偷学了一招:
无限承认自己的想法,是放下一切的第一步。
我为什么要那样呢?
她嘟噜噜噜地对着空气吐出无声的泡沫。
因为工作日庄唯没在工作。
我付给庄唯的心理咨询费用是有心理咨询史以来最高的。
我作为一段劳动雇佣关系中的甲方,有正当理由生气的。
“心理咨询师余荷”开口了:你买的只是每周末咨询的两小时,你同意这一点吗。
“忏悔余荷”点头。
“心理咨询师余荷”进而问:她的工作时间是患者咨询的固定时间,你同意这一点吗。
“忏悔余荷”不情不愿地点头。
“心理咨询师余荷”指出:那你是在对她工作时间之外的时间抱怨,这不是正确的,你同意吗。
“忏悔余荷”做鸵鸟状不想见人了。
“心理咨询师余荷”循循善诱:你对她有意见,还是对她做的事情有意见?
“忏悔余荷”趴在地上闷闷地说:我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她在见一个有骗婚意图的gay,我是为了保护她才拉她走的。这一点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后悔的。
“心理咨询师余荷”笑了:那你在后悔什么呢?
“我说出口的话,不应该是‘我爱你’。那样太……”
灵魂合二为一,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脸再次埋进柔软的被窝。
直到腹部传来的声音提醒她你真的该进食了,她才第一次从床上爬起来——
“淦!!!”
她捂着突然扭到的脖子,中气十足地骂出来。
精气神恢复百分之百,甚至眼睛都因为疼痛憋出的泪花变得闪耀多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怎么揉都无效,到最后关节痛到动一下都疼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她找到熟悉的美容院微信迅速预约颈肩按摩,得到确认答复打了车就往过赶。
熟悉的按摩技师见到她,按摩带安慰,折腾了半小时,最终余荷奄奄一息地瘫在特质药材包上热敷才好了点。
技师问为什么最近都不来,余荷笑着搪塞过去;又问最近有合适的套餐,余荷笑着拒绝。
瘫着交了单次按摩费后,余荷默默盯着最近只出不进的流水,肚子再次响起,技师笑着说没吃饭呀我有小面包,余荷艰难地把好心人给的面包咽下去才看到已经过期两天……
啊,这就是人生吧。
余荷把塑料袋揣进兜里,不打算告诉好心技师,瘫着热敷的当儿微信响起提示音,她深呼吸,压下去登时高飙的血压,这才打开手机。
对方是庄唯。
加了微信之后一句都没说过的对话框里,已经发来的是,“我决定把你后面的心理咨询转移给另外的医生,我的师兄申永,微信号推给你,你们交流一下”。
下一秒推过来的微信名片,照片赫然是昨天那个跟庄唯吃饭的gay。
血压再次升高。
余荷觉得自己迟早得被气死。
她做了美甲的手指哒哒哒地敲击屏幕:“凭什么啊?你以为我很乐意让你做心理咨询吗?接单的时候没考虑过对象是我吗?我是说了让你会尴尬的话,可你给我机会解释吗?就过了几个小时!让我组织好语言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不会吧不会吧?我不要面子的吗?我眼光这么差吗?我有事吗喜欢女的?我……”
她没想真的发过去,只是抱怨一下,像菜市场泼妇骂街,不一定占理,多半也知道自己占不占理,就只是发泄一下。
然而做了美甲的手指不听话,在斜视的视线下,稍微歪了一丁点,话语一股脑就发出了。
“……”
她凝固地看到,庄唯同时发过来的消息是,“心理医生和患者任何一方对对方有好感,心理咨询就会出问题的。很不幸,我们的情况是,双向。”
撤回。
余荷不顾自己扭了的脖子,瞪大眼睛,恨不得拔掉指甲,迅速把那条撤回。
看到对方对话框的“打字中”变成姓名框,登时什么病痛都不见了,握着手机像握着命门,忐忑不安地吞咽吐沫,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等待回音。
庄唯看到了?
看到了多少?
没看到吧?
理智与侥幸艰难地拔河,余荷恨不得找个地方吊死自己,临死前一定要说出呐喊“我不做人啦哈哈”!
只见消息框沉寂一会儿,庄唯提出邀约:“总之,我和师兄昨天见面就是因为这件事,见面也是因为他家在附近,顺便请我吃饭。别的事情,一个也没有。”
“他是gay,我昨天见面的那个朋友也是gay,他俩有一段。他说你这个师兄想结婚,我怕他骗你才那么说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一段话打了又打,删了又删,最终她这么回答庄唯昨天的冒失是为何。
肾上腺素消耗殆尽,脖子疼痛袭来,余荷呲牙咧嘴地躺回药材包上,慢慢地吐出一口死里逃生的气。
只见庄唯说:“我知道。”
她又说:“一直以来只是我在喜欢你,你现在知道,应该也不算迟。”
余荷在这一天再次支出了巨额财产。
只为了修她一个手滑落到地上碎得特别绚烂的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