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
摩天大楼折射着各色玻璃映来的阳光,百米高楼包围着可怜兮兮的绿地,CBD寸土寸金,连喷泉都小心翼翼地流往地下,到那些精致的暗渠里。
什么公园大妈与追逐打闹的孩子自然是不存在的,一阵风起,垃圾来不及飞翔就被捉到框里。
精致,严谨,都不如完美来得高端。
余荷坐在办公室只瞟了实习生递交的市场调查报告一秒,就拨通电话叫助理让他们滚进门等待塑造。
滚自然不会那么快的,于是就有了发呆的空隙。
吹泡泡……就算想买,这附近有卖的地方吗。
阴沟里吹来的风,又会让梦幻的泡沫存续几秒呢?
她对着玻璃发出一声冷笑,与影子四目相对,倒也不知道是在笑谁了。
门没关紧,实习生手刚碰上门,被她这一笑搞得无端哆嗦了一下。
"你这写的什么玩意,我从路上领条狗都比你会敲报告,竞品都有哪些出自什么公司你写出来了吗?行业技术更新换代过几届你心里有数吗?公司最新产品优劣都是什么?我看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吧。上班二十天你已经换了5种香水了,这么喜欢研究香水你怎么不去隔壁商场做化妆品导购呢?调查报告,不是只针对消费者反馈,再者你这玩意也没把消费者反馈弄清楚利索。到明天早上为止,重新给我一份,或者滚蛋吧。"
纸张一扬,纷纷落地,随即被瑟瑟发抖的实习生一一捡起,没几秒也不见了。
助理把4倍浓缩的黑咖啡放在桌上,销售报告没来得记看,就接到这个大区第一大客户的电话。
这是她职业生涯敲定的第一份销售成绩,也是她稳步升值的奠基石。
电话来得毫无预兆,对方语气又欲言又止,冥冥中让她觉得事情好像在起变化,迅速敲定一个小时后见面,余荷就匆忙叫车准备出发。
路过实习生工位她稍微瞥了一眼,桌上果不其然摆着若干纸巾团,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进电梯,下楼,车已经在门口停着。
报上目的地,车里隐约的香烟味她有些窒息,经过五个红绿灯口抵达老城区,她站在约定的咖啡厅,却发现合作伙伴早就坐在他们惯常的位置。
她一秒换上职业笑容,亲切不失礼貌地问候:"来这么早啊,还有20分钟呢,着什么急。早饭吃了吗我请你。"
"哈哈,吃过了,我知道你习惯,这不提前过来聊两句私人的嘛。"
嘴上客套,余荷尤为擅长察言观色,瞅了个空档试探道:"张总没休息好是不是,身体要紧,别太累了。"
张总呵呵一笑,眼神略显疲惫,沉默一阵,忽然直言:"我要走了。"
余荷立马拍桌子:"好事儿,我早就看出来了,现在的公司对您而言没有发展前景了,这次高升去哪儿呢?"
"不是跳槽,单纯被开除,给新人让道了。"
余荷顿住,望着对方发白的头发,也不掩饰,直言以回:"不是吧,任总又玩哪出呢?你可是跟着他白手起家的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吧?"
"哈哈哈哈。"老张笑,笑中带着无奈,摩挲着咖啡杯边缘,"再怎么都是没上市的私企,给她儿子让位,也不让人意外呢。"
个中权力斗争还需要信息分析,余荷眼下却对这位老生意伙伴有些感慨:"你才40,18年的时间,都在这了。"
"嗯,不知不觉,18年了。带完这个徒弟,老师傅该饿死街头了。"老张摇摇头,"任总儿子有换供应商的意思,你得小心应付。"
余荷自嘲:"实不相瞒,如果不是我借了公司内部贷款顺便放风出去我家人得癌症打可怜牌,我也该卷包袱走人。"
干杯,二人望着老城区路边的行人,再无言。
不多时小任总驾到,看着约莫二十出头,刚步入社会试图装得成熟世故,没几眼被悉数看透,老张引荐,余荷应酬,倒也看似顺顺利利。
走出咖啡厅再目送二人离去,一阵风吹过,余荷把外套领口竖起,试图保留些许温存。
对老张的消息很难不唇亡齿寒,余荷忽然不想叫车,就漫步在街头,穿过一条小道,路边幼儿园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手边地上堆着乐高和彩色泥土,恍惚地想,现在的孩子们,早就不吹泡泡了。
她起初只觉得庄唯的作业幼稚,得,还很老土。
还有什么呢?
庄唯从包里摸索,展开那张纸。
喝可口可乐算什么任务,她要保持身材,叉掉;买新首饰,那算什么啊……
只有最后一个看起来不离谱,"买棒棒糖"。
她拐进一个又破又小的杂货铺,浑身掏不出5毛钱,最后只得带走两块。把一块糖果塞进嘴里,走在小路上,听着哪里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制造不知名的反馈出来。
破旧的小店也缺乏选择余地,柠檬味,口红沾满在棒棒糖的白色棍子上。
她望着手中的小东西一阵发呆,又看到路过一辆出租车,随手拦下,将那根仅含了一次的糖果扔进垃圾桶。
在干嘛呢。
回办公室解决完报告,下午开会,又多方联络协调展会事宜,胃疼叫她暂时停手,想起下班已经是八点了。走出办公室,手下们已经人去桌空,只留下可怜的实习生缩在座位上。
四目相对,她蹙眉,什么也不想多说地离开。
到家,拖鞋,洗澡,手机飞行模式,躺在床上,置身于一片黑暗,她隐隐约约想起那块只吃了一口的糖。
怪浪费的。
但是已经刷过牙,庄唯的任务,明天再做吧。
她渐渐沉入梦乡,不知为何梦到了没能吹上的泡泡,漫天遍野,绮丽梦幻,也不会破掉。
第二天醒得迟,她急急忙忙赶往公司,刚下车却看到周遭单位白领们围着什么喋喋不休。
认出她的同事们一愣,自动分开道路,一时间群体模仿,竟然叫她开出一条摩西之路,深入到事件现场。
"余荷。"
偌大白色装潢安静的诊疗室内,庄唯叫着她的名字。
催眠到这个程度陡然受挫,余荷开始颤抖,望着她的眼中满是无助。
"我做错了吗?可我是为了她好啊,女生混在这个职场多不容易,那个职位又只需要一个人,她是实习生中唯一一个女生,我想让她进步,我也是这样过来的……我哪里做错了?"
庄唯把余荷抱在怀里,巨大的惶恐找到锚点,啜泣倾盆而出。
躯体瑟缩,全然没有安全感,像回到初次见面那样。
庄唯抱着她,也温柔地,坚韧地,指出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可以不这么做。
"无意识的模仿,是心理问题,影响到行为方式了。对内,伤害自己,对外,扭曲表达。"
余荷哭得那么无力,就好像婴儿那样,听到了,却无法理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
余荷一点点从情绪中出来,去洗手间用手袋里的名牌补了个妆,就仿佛把那些裂痕都补上了。她永远热烈精致,像她身上价值过万的连衣裙,举手投足被光影反射出来的银丝,存在感随意愿扩张又消失。
喷完香水,她再次振作了,坐在庄唯对面,精致得像玩偶。
面对这些改变,庄唯只是表情淡淡地,将一切收入眼中。
余荷与她对视一眼,又挪开,打量着哭泣之前没有来得及观察的治疗室,看到了桌面上的玫瑰插花,这是之前没有的,丝毫不想谈几分钟前的问答:“花不错,花园里的?”
她很自然地想到院子里那些骄纵的生物,花只要长在正确的场合,美丽就带上了骄傲,就带上了放肆,幸福得光彩夺目,跟那些豢养的娇弱生灵仿佛是两种东西。
庄唯微微笑着回应:“是啊,花园里的。”
“以前我没钱的时候,看到同学买一束一束地带回宿舍。有一次我很想闻闻花香,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就抱起来了,被舍友说‘这不是给你的’,当时面子很挂不住,尴尬,窘迫,委屈,什么都上头了,想据理力争我不是买不起,脑海里大概跟人吵了几百个回合,最后还是讪讪离开,什么也没说。”余荷咋舌,“我当时怎么那么笨呢。”
“还记得那个味道吗?是什么花?”
“一点点甜味,铃兰花。花语是抓住幸福,植物却有毒,悖论很可笑,世上的概念都是人类作茧自缚的玩笑。”
余荷长长地叹口气,又笑起来:“你离开……啊,不是,我进入大学以后才渐渐明白了社会的真实。性格持续自闭,到进了社会被毒打,继续自闭,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无法实现我的理想,我才释然,反而变得,像现在一样,咬着牙关也能笑得漂亮。我有什么,有的不过是迎合,不想接受社会对我的改造又能如何。这就是现实,我能做什么。”
她问自己,也问空气,唯独没在问庄唯,又自顾自地说:“当同学的父母开公司只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份社会报告的数据,我能做什么;当打工被当面羞辱‘贫穷是因为基因不行’,我能做什么;给家境贫困的本地学妹免费上课她嘲笑我出身小地方,我能做什么。你看,我既不是文明的公民,也不配做低端的百姓。人人彼此践踏,是社会病。每个人都病得不轻。我时常想来个小行星撞地球就好了大家总能作为人同归于尽。我呼吸都快困难了,庄唯,好麻烦,全都是麻烦。”
她凝视着庄唯,看着她栗色短发在太阳下发光,洁白大褂和冷静的眼神彰显着专业。
怎么才能做到冷眼旁观。
她忽然就想撒泼,想打碎这一切,想听她对她说心理咨询以外的事情,想亲吻她的嘴唇在她脸颊上蹭着玫瑰味的口红,又想让她跟她一样疼。
她坐在那里跟全世界对抗,声嘶力竭,嘴巴却不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呐喊,却沉默。
她深呼吸,将那胶着的想象压下去,再压下去,又忽然发现愤怒与嫉恨像火山喷发燃烧在她理智的每一寸角落,她却不曾想过庄唯也会是其中一员——
她比谁都更清楚,庄唯曾经是怎样一位骄傲的天鹅,像玫瑰高贵又热烈。
她是家道中落才会落入凡尘让她见到的奇迹,她却只配在泥潭里打滚,奢望,又自怨自艾。
“你过得怎么样?”
余荷随口一问,不期待回答,却听到了答案。
“我转学到了美国高中,留级一年,住在亲戚家一边打工凑生活费一边考试。遇到很多境况好的中国人,派对文化、运动文化我一个都不沾边,说到底也不在一个赛道上。比起经济压力,政治和文化才是重头戏,理所当然要做好多事。每天好像连6个小时都睡不够,压力最大的时候半个月失眠,疯狂掉头发。最终在一间教堂找神父说了好久,才稍微解脱了一点;也就是一点,虽然没有信教,明白了我想学心理学,想保护更多人,这样一步步继续走下去的。”
庄唯微笑,喝了一口水。
“你也很难。”想象着那些事情,余荷说。
“我没有选择,余荷。父母债务至今都没有还完,如果不去投奔亲戚,我连高中都无法读完。至于人,如果你问我的看法,我会说,社会和人是互相塑造的。像你,你不知道该怎么适当地在工作上指导下属,所以你的行为无意识模仿着曾经,当你遇到相似情景时,别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无法接受这个后果,并把它们归罪于自身,这种过度共情是因为,你在心中把对方幻想成自己,把自己有过的情感经历带入了。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死而去怪你,你没有拿着刀逼她自杀,自杀是一个成年人经过思考和选择之后的结果。你无法原谅自己,即便口吻都是想开脱,还是无法原谅。你对自己的道德感要求太高,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被人彻底说出来感情的前因后果,余荷不觉得舒服,不觉得解脱。
她只觉得彻底被冒犯了。
她站起来,张着嘴,呼吸,想说话却阻止不了词汇。情绪到了临界点。
迎合是她的长处,对峙从来不是她的选项,所以即便到了今天,到了现在,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她只是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这么问她,拿着包快速走掉,遥远地消失在了走廊里。
错过了庄唯眼中的难过,和深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