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流光 第27章 秋日

“10月24号，景林路发生恶意持刀伤人事件，据流出的监控片段显示，程某为救一女子身受重伤。程某目前已送医抢救，具体情况不明。”

“据了解，程某确为国际知名模特程晔。程先生多次出席国际四大时装秀，在时尚、投资领域均有所建树。”

“其代言的CERN，BIANDE汽车，图凌珠宝，弥思腕表等多个品牌为大众耳熟能详。”

“除此之外，程先生接连两届居MAS名人影响力排行榜榜首，被誉为国内商业价值最高模特......”

“程先生受伤情况引起国内国际粉丝广泛关注。CERN亚太区总裁莱恩表示震惊和悲伤，会密切跟进相关情况；值得一提的是BIANDE汽车路演，WK赛车俱乐部发布——”

一根中年女性的手指摁下红色关机键，电视熄屏，新闻播放声乍然截止。

杨易苓两手环在身前，长时间高度集中略感疲惫，降低噪音保持清醒。

网络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微博热搜相关词条爆了五六个，最先发新闻的博文评论转发已超百万，无数人焦心地等着后续情况公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获得多方关注的人，此刻气息奄奄地躺在手术室，手术室外等着他的，只有一位见面不足十次的心理医生。

刀捅进了左背，极近脏器，生死难料。

杨易苓是在事发地跟着急救车过来的，从昨晚到现在凌晨2点，过去了八小时。

一同受伤的小姐被家人接走，程晔留在急救室中，后又因身份特殊辗转送去了另一所私人医院。

这期间她一直尝试联系他的亲人朋友，他唯一的友人正从北江市努力往回赶，经纪人在国外出差，他手机紧急联系人拨出去是空号。

护士拿来一堆单子让她签，她无意间发现，他是孤儿，并非江城人，生身父母不详，养母已逝。

急救室门可以看到里面部分状况，一袋袋血包被拆开输入他体内，医生们在做最后努力，心脏搏起电击。

网上极高的热度和对他声名鹊起光辉履历的报道，与此刻生死未卜却无人照看的人产生了一种极强的割裂感。

这种割裂感也是程晔一直以来给她的最大印象，荣誉加身，内核却孤薄而冰冷。

他取得了很高的社会地位，可有时，她觉得他从未融入，一直游离在社会边缘。

手术室发出的机械响声让人心惊胆战，手脚发抖。

杨易苓强制自己保持冷静，在通道口的公共座椅坐下，布满细纹的眉头皱起，回溯案发现场。

由于职业敏感，她记忆力很好，哪怕对人的微表情都能记很久，遥望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位白衣服小姐。

几月前在程先生家中首次接受咨询，电梯故障，他们一行人步行下楼，走的安全通道，在通道遇到了那位小姐。

他后来在地库做了什么，吸了很多烟，用指腹捻灭烟头，此后她有意关注他的痛觉迷恋问题。

几番咨询测试下来，她确定他并非多管闲事热心的人，为什么会替那位小姐挡刀？

几个画面闪过，杨易苓心中有了答案。

她大约找到了他“瘾”的载体。

睁眼。

铃响，手术室灯灭。

生还是死，有了结果。

同一时刻，长廊两侧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有两批人，一端是单人，另一端是好几个人。

＊＊＊

一颗水珠滴入小水塘里，发出清脆灵动的声响，小水塘表面荡开浅浅的波纹。

在黑暗笼罩的地窖中，倒在地上的程晔睁开眼，他穿着夏装，五官没长开，尚稚嫩。

这一年暑假，他领到了邻市企业家的资助金。

地窖很黑很暗，潮湿多虫。

他忘记是第几次昏睡又醒来。

很痛苦，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很痛，像被人用刀刺过。背后氤氲的湿润像他身体漏出的血。

年久的地窖盖子变形，有几缕微弱的光线投入，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浮动。

他躺在散发着淡淡土腥味的地上，看光里的浮尘。

养母推下他后关上盖子没有落锁，他可以出去，但不知道要为什么出去。

他明白她做什么去了。

他几天前刚知晓他亲生父亲是谁，不过这会儿应该没有了，她应该也没有了。

程晔曾深深地怨厌自己的出生，为什么总是这么痛苦，此刻临近死亡，像过了一场潮湿的雨季，好像也没什么挂念的。

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死在某个角落。

太廉价，太轻了，他这样的人。

他找不到要活的理由。

为什么要活，死了是解脱。

这么想着，他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缝隙的阳光变得微弱，他听到一声清脆灵动的嗓音，是嗓音。

“程晔”

“程晔”

“程晔”

好多声。

彩云出岫般脆生生的，夹杂着灵动的笑意，大眼睛轻轻眨动。

意识到是谁后，他嘴角动了动，没睁开眼，他总是在濒死时见到她或听到她的声音。

如同奖励。

那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

她没有喊过他名字，约摸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名字，真正对他说过的话只有短短两句。

或许某些天，她唇瓣分别溢出过“程”和“晔”两个字，她无意间喊了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有可能吗？他想过很多次了。

“程”很容易，她身边有没有姓程的人？如果没有，还有路程，行程这样的常用词。可是“晔”很难，能组什么词？他组不到。

程晔偏头看到地面细小的青苔。

他一直觉得这像她的裙子。

他很多时候会想起她，她在做什么，和谁吃饭，梳什么样的头发，用什么梳。

他想得非常多，精细到生活的细节。

遇见她那天下着小雨，她发丝间盈了小小的雨滴，好似书里写的沾了白糖。那她头发彻底湿了是什么模样，她头发很多很长，掉下的怎么处理？

“程晔？”

她的嗓音断断续续，他不敢认真听，一认真听就会发现根本听不到，只能继续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

很累，他连胡思乱想都做不到了。

一滴液体从他眼角滑下，落到青苔，浸入地底。

黑暗里，地上的身体动了动。

死之前，他想至少真的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

地窖外的世界和他预料的一样，那两个人死了，养母也不慎坠楼，没人把这两场事故联系在一起。

葬礼在风和日丽中举行，平静的结束。

福利组织的人主动找上了他，问他以后的打算，“你年龄还很小，应该继续念书。”

“以后想去哪里上学？”

他缄默无声，选了她的城市，她的学校。

或许，他早就该死了。

＊＊＊

程晔真正醒来是在三天后。

顶层私人VIP病房光线柔和，大床两侧摆着新鲜的花束，精密的监测仪器。

他甫一醒来，就有专业陪护人员从隔壁陪护房跑来。

房间铺满了厚实的地毯，行人走过几乎没声。

“程先生，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嗯”他嘴唇被烙铁烫过似的，吸干了水分，张不开。稍微一动，背部牵起一阵撕裂的痛。

专业特护赶紧按住他，“程先生，别别别动！”

“您断了两根肋骨，后背和胳膊都缝了针，中度脑震荡，要好好休息，不能动！”

“你可是差点就伤到心脏了。”

他这才意识到在医院，满室的白，紧接着头痛欲裂。

医陪赶紧去接温水，刚转身被他拉住。他眉棱皱得很紧，口中濡动，艰难出声。

“她，她，另一个人……”

特护愣了下回道：“您是想问钟小姐？”

她是黎冬霖请来的，黎冬霖交代过要是程晔醒了问起别人，就说钟小姐的情况。

程晔食指点了点，表示“嗯”。

“程先生你放心，钟小姐没事，被接回家里了。”

她不知钟小姐是谁，只知按照黎冬霖交代的说。

程晔松开了手。

一小时后，黎冬霖匆匆赶来。

杨易苓在医院照料了程晔一天一夜，从事发点到急救室，再到他被推出转移到重症病房，直到第二天中午，黎冬霖从北江市赶回。

程晔伤势虽重，但好在没有伤内脏，主要病因是失血过多，稳住生命体征后就没有危险了。

黎冬霖守了他两天都没醒，医生说他这种情况得慢慢等。

黎冬霖只好请来个陪护，回去处理积压的工作。

他来时，程晔阖着眼，不过没睡，放在床褥外的手指在动，缓慢地屈伸。

床边有块移动沙发，他一屁股坐上去，交叠着腿，扫了扫四周，鲜花，大沙发，电视，摆满果篮的茶几，病床上的人。

一切跟五年前的病房重合，只是这次更豪华了，没有烟味和嘈杂。

兜兜转转，又为了那个人搞成这幅鬼样。

他有现在的成就，离不开程晔引荐和帮助，不知程晔对他如何，他早在心里将程晔当成了家人。

说实话，他有些恼。

怎么就又，怎么就又这样了。

他性子懒散，更多的时候喜欢观察，不置身事内，很少会生气。

程晔感受到旁边有阴影落下，睁眼看到他，轻声：“你来了。”

特护用棉签蘸水帮他润过唇，又喝了点营养液，他勉强能张口说话，小幅度活动。

“来了。”

黎冬霖一副跟自己斗争了很久还是选择投降的表情，长叹一口气，跟他说他大概想了解的。

“人抓了，四个人都是专业打手，在澳城欠了赌债的亡命之徒，专门收钱替人办事。初步查出来是图铭集团的小少爷雇的，两家有点生意上的矛盾。”

“昨天那小少爷也进去了，不过没认，在里面哭天喊地说不知情，总之真相还不明朗。”

“工作上的事，张远山在处理，发了回应官方通告，你不用操心。”

“你搞成这个样子，至少养半年。”

“工作别想了，全推了。”

……

黎冬霖说着，刻意没提钟秋。想瞒着他。

毕竟这几天这间房来过很多人，张远山，姜妮，谭潭，陈子衿，丛盛的老总，品牌合作方的人，娱乐圈的几个明星，甚至是徐千唯，却唯独没有她。

没有钟秋。

最该来的人。

他说完，嘴巴都说干了，去找水杯。

程晔虚弱道：“冬霖，帮我给杨教授送些谢礼。”

黎冬霖起身拿床头桌上的水杯，看到旁边翻开的入院日志簿，不由得顿了顿。

贵宾病房的日志簿详细登记了从病人入院到离开每个阶段的身体状态，来访人员，及停留时间，留置物品等信息。

程晔在他来前看过了日志簿。

他全都知道了。

黎冬霖不动声色坐下，点头，“好。”

丛盛中外官媒分别发布了程晔醒来的消息。

相关内容很快再次爆上热搜，外版的也上了几个国家的实时热推和趋势。

处于暴风眼里的程晔一概不关注。

他平时本就不常看社交软件，如今更没精力浏览。

个人账号交由张远山接管，代为发言。

黎冬霖工作恰逢忙季，待完成事项很多，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照料程晔的依旧是特护。

特护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网速慢，不清楚热搜和外网趋势，但知道他是个名人，身份不一般，门口守着两个保镖。

程晔话少，特护猜他可能爱安静，多嘴的不问，怕他不自在，平时安分地待在隔壁陪护间，但也不敢松懈，紧盯着监控，一有什么动静就立马过去。

几天下来，医陪发现他经常看来电记录和信息页面，但没看到他跟谁打电话，发短信。

他的要求很少，但手机必须要一直有电，并且放在他身边。

病房床头的鲜花每天一换，保持着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状态。

得益于经常健身，程晔恢复得很快，两天后已经能坐起，在床上横桌上查看一些工作邮件和关切问候。

他苍白着脸色，缓慢地处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键盘。

第三天，黎冬霖照常中午过来看他，顺便蹭顿营养餐。

这家医院的饭是真好吃，营养味道好，他把他那份吃完了，程晔还在回邮件，是和BIANDE的合作，半天才敲了两行字。

他抽了张纸巾擦嘴，若有所思，虽然不想主动提，但是：“有件事我得跟你提一下，钟秋被秦望津带去秦家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想来也来不了。

案件涉及某些灰色组织，加上需要跨地区办案，已移交专案组。怕打草惊蛇，很多细节并未公开。

黎冬霖打听到警方放回了图家少爷，查到了真正买凶的人，可还没抓到，秦望津怕钟秋再出事，把人暂时扣在了秦家。

程晔继续打字，仿若未闻。

他没有奢求过她会来看他。

BIANDE新车发布会才过了没几天，他对当时走廊转角碰到的事记忆犹新。在听说图家少爷被抓时就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个事件的概况。

秦望津会扣下她，合情合理也是意料之中，但秦望津绝不会断了她跟外界的联系。她可以自由地打电话发信息。他没有收到一条信息一通电话。

黎冬霖当然也知道这个理，他和穆谊的合作项目正常开展，对接人正是钟秋。

他们今天开了视频会议，她在秦家一切如常，状态不错，发言时条理清晰。半句没问程晔。

他自然不会没风度地质问她。跌份，也没资格。

他知道程晔和钟秋再怎么样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也知道他没有事无巨细地经历过程晔的人生，不能体会他的价值判断标准，不能替他说值不值得。

可有时候，他看到程晔动都动不了的样子，心里还是意难平。

时间一天天过去，床头白瓷花瓶里的花换到第十次，程晔能慢慢下床了。

他一直没说的眼睛重影，头脑昏沉的状况也有所缓解。能偶尔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动。

又过了几天，一晚狂风大作，吹的窗户作响。

特护睡了会儿，醒来习惯性地看监控，床上没人！心倏地提起，好在下一刻在落地窗前看到了他。

他之前下床都是得靠人扶的，不然会牵扯伤口，怎么这会儿深更半夜一个人站起来了。

特护披了件衣服匆匆跑去隔壁。

窗帘半开，微薄的月光透入。

程晔站在窗前，只一件薄薄的病号服，感觉不到冷似的。

无端给人一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病号服的裤子于他有点短了，清瘦的脚踝骨节突出。

他真的太瘦了。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下。

她怕惊了他，不敢直接出声，轻轻敲了敲门沿才试探道：“程先生？”

程晔挪动步子转身，对她点点头，按住胸口咳了咳。

特护：“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了，你去睡吧。我半夜睡不着，起来看看。”

特护看他没事的样子，将信将疑问，“你在看什么？”

身体出问题很容易引发心理障碍，她怕他忧思重。

程晔摆摆手，示意没什么，让她回去休息。

“哦，要我开灯吗？”

“不用。”月光已经很亮了。

“哦，好。”门轻轻合上。

窗边凝结了几片雪花，夜空中仍有少许絮状物飘落。

他原本以为是柳絮，没想到是雪，黏结的雪花擦着玻璃落下，积在窗台。

看到最下一层堆积的雪融化时，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

突然意识到，他等得实在太久了。

没人料到江城的初雪就这样在一个不起眼的夜晚降临了，虽然很短暂，但的的确确是初雪。

第二天初雪的话题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按照江城以往惯例，初雪一般在11月末，今年居然11月上旬就来了。

气象局提醒市民加衣，“近年天气变化极端，预计今年会有一个漫长的寒冬。”

程晔吃完午饭，对特护道：我打算明天出院，麻烦帮我办下手续。”

特护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天？”

他前两天还晕了一次。

“嗯。”他给张远山打电话，楼下仍有很多驻守的记者，出院的话需要他帮忙清理。

张远山也惊讶，“明天？”

“不是，阿晔，你再想想？”

黎冬霖知道消息后直接发了一串问号：【？？？？？】

程晔决定好的事通常不会轻易改变。

他在医院难以入眠，回家养更好。

特护，张远山，黎冬霖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但总归都不是喜欢强求的人，还是顺了他。

办好出院手续后，程晔时隔半月穿回便装，亲自动手，慢慢的，慢慢地整理一些要带走的东西。

他动作幅度小，几乎一动一顿，换一件衣服都要半小时。

忙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做。竹篮打水，水中捞月，一场空。

晚上又脱下了便装，折好，等待第二天正式出院。

***

程晔历经了很多个艰难的醒来，刚去利物浦不适应气候太过潮闷眼皮发肿睁不开，初到巴塞罗那太干涩寒冷不能随意闭合；

连续80多小时高强度工作，持续面对强光拍摄，按住太阳穴仍无法制止其失序的猛跳，擦过的纸巾带着血丝；

跨越半球高频飞过各个国家的上空，耳膜因机鸣受损，微小的眨眼动作都会牵扯到耳周神经……

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鼻端浸着淡淡的独属女性的馨香，身上柔软的蚕丝被，附近壁炉燃烧噼啪声。

他昏沉艰难地睁开眼，入眼满室暖白，天花板欧式风格的浮雕，依稀可见圣母鲜花天使图案，颀长纱帘过滤了冷光，轻轻飘扬在床尾。

这是哪？

他紧紧皱眉，挣扎着起身，伸手一晃打翻了床头的玻璃瓶。

玻璃瓶落在铺满羊绒地毯的地上，响起闷闷的一声。

差不多下一秒，门打开。

钟秋见他醒了，松开门把手快步过去。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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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