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珵敞快一笑,躺回贵妃榻,把几个时辰前抱陆绮凝过来被子往身上一搭,又借着如点点碎银堆砌的月光,望着床上那裹着衾被背对着他,已然入睡的少女。
他怔神片刻,恍他八岁那年,在御花园遇见正在玩耍的陆书予,那日正值春节意浓,雪后初晴,云彩淡淡,他姨夫姨母领着她在宫内过节,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袭红衣,把头埋在清扫好的雪堆里。
他细想,怕这姑娘头栽在雪里出不来,跑上前把其拽出,竟不曾想到是其故意为之。
四岁的陆绮凝被这么一拉,使着浑身劲踩了他一脚,不知何意,转身便跟她身边嬷嬷离开。
他自出生便是太子,他父皇母后只他一子,厚望加身,勤勉无度,唯恐懈怠,每逢佳节他自请学业续,独独那日忙里偷闲,小丫头如同树边堆着的雪融进泥土那般,浇灌他的心扉,自此念念不忘。
他父皇母后一直视陆绮凝当掌上明珠,从不允许男子离这姑娘身近,按他双亲说法,就是这天底下没人配得上陆绮凝。
若非那道圣旨,这枝他也攀不上的。
夜半,南珵辗转睡梦中,做了一个他前几日才发生过的“梦”。
是他和陆绮凝大婚那晚,夜已深,‘岁朝堂’除了在太子妃屋前当值的两个婢女外,空无一人。
勾月明悬,如玉无瑕的银霜落在那道连着‘岁朝堂’的月洞门前,将倚靠在门洞下的少年一举一动散在这数不尽的尘埃中。
说来也怪,那少年郎被拉长的影子不显孤寂,隐约可见这人背影像凯旋而归的意气风发少年郎,高马尾,玉冠簪发,红衣新郎装。
仿若深夜不再寞落,似混着成熟果子的气味,漂浮在这银霜中,在那少年脸上慢慢发酵。
只见那少年目光寸寸,远远隔着窗柩盯着熄灯那屋子,满是相思意,他便借着‘醉意’踏进岁朝堂院子,无视被他吵醒的两个婢女,直径推门进屋。
金丝楠床榻边上那两只红烛已被吹灭,只有一地雪白的碎玉,将床上少女照着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悠远神秘。
少年轻踩银霜慢步无声走至床前,借着那穿过窗桕的柔白,弯下身子轻轻在少女耳畔呢了句‘醉话’。
“陆书予,我定会让你喜欢我的。”
这少女许是一日婚嫁累了,早早歇下,粉黛全褪、睡颜如同一朵蔷薇,绚丽脱俗,然睡姿却不老实,手在空中挥舞两下,差点一巴掌拍在这少年身上。
两三时辰过后,东边泛起鱼肚白,大街小巷炊烟袅袅,如同人间仙境,须臾,摊贩一肩扁担挑着前后两个箩筐,装满花团锦簇的花卉,沿街叫卖。
朝光一点点将薄雾吞并,别院下人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春景堂外的那颗柿子树被照得清透,像是晶莹剔透的红珊瑚,早早令鸟儿垂涎欲滴,落在枝头你来我往的互啄。
“吱。”一声,陆绮凝缓缓将窗柩轻开了条缝儿,院中侍女朝她施礼,她定定入迷这番景,青砖白瓦曲通幽,入眼尽是如意红,前头小厨房屡屡青烟绕着那两只鸟儿,只听“啪嗒”一声,那被啄着不成样子的柿子摔个稀碎,惊弓之鸟掠掠飞走。
听着屋内有窸窸窣窣声响,她才唤了婢女推门进来,瞥过头瞧了眼贵妃榻上那面色略显痛感,眼下显青的南珵,这不看还好,一看陆绮凝自己浑身也痛,也不知昨晚她睡了多久贵妃榻。
二人自打来到这江南,有些规矩该舍便舍了,譬如晚间婢女守夜;再譬如下榻,自是何时醒,何时起。
既是借着‘出游’名头过来,太子和太子妃两个人带的下人拢着不足二十,能进房伺候的不过五六,于是二人不慌不忙洗漱、梳妆。
待早膳用完,辰时一刻,才不徐不疾上了门口准备妥当的那辆马车。
这辆马车不是陆绮凝和南珵来时那辆,是住下现采买的一辆,来之则安,入乡随俗。
陆绮凝先被南珵扶着上了马车,里头位置倒也不小,中间放着张梨花木小桌,上摆着糕点和釉色青莹的青瓷茶具,小桌上还摆着一瓶罐,她未嗅出里头盛的物什,在一边坐下,自顾自从那茶壶里倒出一杯飘香四溢的桂花茶后。
南珵适才坐这姑娘对面,他手法娴熟的把那瓶罐打开,拿起勺匙先用茶水净洗、拭干,舀了两次蜂蜜放到她面前那青瓷茶盏中。
徐府不在主街上,落在花街巷,一条诗情画意的巷子,离主街尚远,离江大善人住的七弯巷,只隔着两条巷子和七个打弯便到。
这巷子多以一年四季卖花为正经营生,二人这个时辰出门,便错过了那刚被剪下的四时繁花,浅风搅着陆绮凝这边绉纱一隅,残香无孔不入,经久未息,金线宛如绣台上的那梭子,在她对面少年郎脸上绘出绣品。
黑发束着高马尾,落在一个简单的玉冠中,浅浅泛着鹅黄色的光,姿态悠闲,瞧她片刻,方神色凝肃,“昨儿晚户司卫大人登门有言,徐卿死因是江大善人所为。”
户司是江南六房之首,曾经就从这江南一路科考到南祈都城,一举中状元,言之凿凿回乡为百姓造福,除了朝廷派过来的知府外,属户司官儿大。
陆绮凝晃了一下神,手心托着那盏加了蜜的桂花茶溅她手心些,余光那绣着绒花的帕子递到她跟前儿,旋即定神道:“我们今儿个去吃出阁宴,所生妒心罢。”
天下事冠冕堂皇加‘巧合’二字,绝非幸事,稍加琢磨,嚼味其中。
若江大善人派小厮去都城通风报信之举为巧,这卫大人言之为真,岂非江大善人贼喊捉贼。
千人面千人语,识人识面不识心。
南珵倒没惊讶,反倒有些佩服比他小四岁的陆书予,小小年纪,条理清晰,他只轻喟一声:“极是,卫大人此人担不起重担,撺掇他登门之人怕是江大善人会主动道出什么?”
当朝太子携太子妃去江家嫁女宴席,任谁瞧着都会多几分揣度。
“或说此人聪明绝顶,故意为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陆绮凝说完,慢呷手中热气散去些的茶水,蜜意在她口中漾开,像极了昨晚那隔壁院子桂香四溢,蔓延她的舌腔。
这是她惯爱的槐花蜜,槐花蜜做法繁琐复杂,尤其是这水白色槐花蜜,所食不闻香更是难得,刚南珵给她加,天下蜂蜜岂非她尝遍,难免有相似,无疑生起。
她刚抬眼,直直撞上南珵目光,四目相对,鸦雀无声,本想谢过槐蜜之情,不曾想对面那人,浅抿嘴角,先她一步道:“好看吗?”
陆绮凝鸦羽轻眨,眼底泛起疑惑,“你?”对面那人好看与否,同她何干,何故问她,多照铜镜方知潘安貌。
南珵目光微动,眼中景随行,“是你。”
在都城,盯着陆绮凝及笄想下聘高门不计其数,碍着有她父母和皇帝舅舅、皇后舅母都不松口,无奈作罢,此等蜚语从未入过她耳,乍听这话,别扭万分。
她十六岁过完生辰,不日回北冥归皇女身份,待她外祖退位,便登皇位,偏生辰这日出了岔子,只得耽搁一年。
夫妻事宜她未曾涉及,略懂但不通,在都城有双亲盯着,对面人还收敛些;来江南为她长辈守孝,对面人也知廉耻,直至昨晚南珵薄言,她就心恼几分,怎会有如此轻薄之人。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①”陆绮凝声音清甜不失沉稳,言辞碰上她不悦,当真是字字如刀,还令人沉醉。
坐她对面的南珵,斜倚车壁,笑得干净纯良,眼神清亮,这天下王土何人不知昭钰郡主沉稳聪颖,从不失分寸,能使其动怒的,恐只有他一人,“阿予何故生气,为夫自当改之。”
近水楼台先得月,九天弦月不是陆书予,高坐楼台中无近水之心的人才是她,他南珵偏要一步步登上楼台,与佳人共赏雅月。
陆绮凝把他举止揽收眼底,观棋不语,不曾洋洋得意对方欢喜她,只叹是其悲矣,一年期满离去,难以释怀者终究不是她。
两刻钟后,马车平平稳稳抵达江家。
依着南祈朝婚俗,新娘子卯时身起,梳洗穿戴,再至巳时由全福女子为其戴簪,不过多久,新郎官会亲为新娘子在发尾系红铃铛,之后与女方父母一起迎宾客入喜宴,直至午时迎娶,酉时一刻拜堂亲成。
江大善人携夫人带着下人早早在门口候着,生怕怠慢贵客,见太子牵太子妃下马车,众人上前施大礼。
陆绮凝盈盈一握的腰被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揽着,她瞥了眼身旁男子,清朗端正,稳稳轻抬手让江氏夫妇免于礼节,好似揽她这番做派另有其人。
向来皇上皇后,太子太子妃,感情和睦与否,关乎国运是否昌隆,夫敬慕妻贤惠,百姓乐意之。
罢了罢了,她自当南珵是阿猫阿狗,回别院再予计较。
府内房檐廊角,红绸高挂,踩之石板红锦毯铺着,穿过垂花门后侧游廊,方到‘安宁院’。
安宁院是江大善人膝下独女江锦羡所住,按理出阁女院中人应热闹非凡,多孩童戏玩,此刻门窗紧闭,院落空无一人。
只见阁外十来个女使婆子把这院子里外围着,不知作何。
陆绮凝心中异样横生,未等她和南珵开口,江大善人和江夫人便双双跪地叩拜。
江夫人抬首,泪水盈盈,脸颊没有刚才的红润,泛着苍白,所言掺着无奈与不忍,“民妇,恳请两位殿下帮江家退了与燕家这门亲事罢。”
两位站着的人一头雾水,陆绮凝再不懂情爱,尚闻江家女和燕家儿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喜结连理乃众望所归,焉有大喜日子退亲之理。
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乃至亲夫妻,南珵心底琢磨着若非天大事,不可拆散有情人,揽着陆绮凝纤腰的手收紧,他看了眼她,温声道:“可孤听闻,江家与燕家,势均力敌,儿女互喜,何乐不为。”
于心他不想拆散有情人,更不能拆。
坊间传闻,江大善人爱女无度,怎会明知自家女儿喜欢那燕家儿郎,不喜女儿嫁呢,除非另有隐情。
江氏祖上多行善举,在他手里更盛,能在诸多商贾世家中独占鳌头,也是颇有手段的,因常行善举,还得江南百姓爱戴,唯独女儿婚嫁,手足无措,他何尝不晓小女与那燕家燕牧风情投意合。
可眼下终究不能此番做派,那样更愧对小女和燕家,“小女方便,烦请两位殿下一同入内一叙。”
方推门进屋,一位芳龄正盛的女子跪落在地,声音颤颤巍巍,“民女拜见太子、太子妃两位殿下。”
端倪显而易见,江家小姐知书达理,做事游刃有余,是管家中产业一把好手,怎会露怯?
秋意浓时,各家各户偏爱桂香,这屋内便弥漫着淡淡桂香,点点细碎的阳光隔着雕花窗桕映着那些被系在箱笼上的红绸,和满屋子的红喜上,泛着红晕。
陆绮凝和南珵被奉座中间那两把交椅上,八仙桌上早早奉了茶水候着。
江家小姐跪在双亲身后,身子发颤,时不时抽噎两声,显然哭过久许。
此时以不便应万变才是上上策,这是已做好万全之策,只待君入瓮,也罢,正好当人情还了,陆绮凝不喜普通茶水,玉手轻触着茶盏壁,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者,就算南祈皇上亲临也无拆散信度,总得听个正经由头,“太子殿下,不让人言说一番吗?”
她提唇轻语,这房内寂静如炎炎夏日、碧云晴空,忽而闷雷一声被打破,令人琢磨不透雨下或不下。
江大善人有给她传达消息的恩情,这忙不得不帮,可若她开口,送信小厮白死一遭。
那日坠马小厮身中两箭之事恍如昨日,历历在目,明显是那小厮被背刺,至于射箭人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或许那小厮早知此去凶险,没打算活着回,可既然被她撞见了,总归这一年于江南待,慢慢查个明白便可。
江南这趟浑水不当历练可惜了。
陆绮凝话中之意,南珵听得出里头弯弯绕,他望向对面那姑娘一瞬,这般认真模样他倒首次见。
此事他来开口最妥当,一来他是南祈太子,为百姓解忧理之自然;二来他开口旁人会打消将矛头伸向江家的顾虑。
徐爱卿死因是江家派人前往都城送信,若非如此,昭平候府和宫内仍被埋在鼓里,徐爱卿是陆绮凝夫子,若开口不仅那小厮枉死,甚至离江家离风口浪尖不远。
那日南珵问过给那小厮验尸的仵作,失血过多死亡,两箭都不在心口,当是远距离射箭,近距离一箭致命绰绰有余,除非那人本不擅弓箭,也不排除没看清小厮正脸嫌疑。
倘若持弓之人未看清小厮面容,为求妥善,妄下定论谁派之不可取,恰他和阿予借着出游下江南,背后人加以连起,便知他的阿予必定会追根到底,若阿予
再对江氏加以援手,背后人势必盯着江氏一族。
商人重利,江氏一族屹立不倒,即便无错失,免不得树大招风,届时众矢之的非其莫属。
居庙堂者,应为百姓思虑周详,不可放过任何保护百姓的蛛丝马迹,既有存疑,便不可错失。
南珵思忖片刻,道:“江家小姐细细说来。”
注释:①出处:《诗经·小雅·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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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日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