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边寒恪从圆杌上起身,拱手作揖道:“夫子,边岸国常年受水侵之,是以修筑堤坝,便可防然。”
南珵坐在树梢抿唇一笑,未让自己发出声响,清冽冽地目光睨着那日领头上门请他的阿予来做夫子的男子。
他心中暗忖:眼光不错,知道何人教甚好。
这边岸国王子生得面容疏朗,乍一看像个风流公子哥,所言倒是实诚,如数倾倒。
只是可惜,边岸国地处水边,雨水丰沛潮涨,与闻谷县情况不一。
南珵刚想听听陆书予怎回时,主簿大人却在这时在树下仰头,一脸可惜模样喊他。
“太子殿下,吏房费大人自杀了。”
书院里杂音一瞬间消失不见,连树上仅剩的几片枯黄叶子落地声都清晰可闻,吏房仅次于户房,是江南的二把手,官至此不过三年光景而已,自杀或多或少牵强。
多半他杀。
陆绮凝身居夫子,担的是来年秋闱重任,万不可此时离去,她转而仰头看向南珵的视线多了困顿,这少年郎朝她颔首便消失不见。
江南六房都不纯粹,吏房死于自裁,难以服众,刚主簿大人来传,语气焦灼,但存疑万分。
若主簿已经派仵作验尸,确认是自杀,那么怪异的是吏房大人为何此番做派,被人逼迫吗?
若仵作未曾验尸,主簿大人又如何得知死者为自杀,要么瞧过尸身,确如所言死者外身无伤口;要么死者是主簿大人用毒毒死的。
陆绮凝睇了她身旁站着回答问题的边寒恪一眼,“这位学生对闻谷县不甚解,闻谷县处于低洼之地,修筑堤坝这主意甚好,却不能用之。”
她说完,摒了这话茬,接着道:“刚大家也都听清楚了,来跟太子传话的是官衙主簿大人,大家说说对这桩案子的看法罢。”
不仅江南,放眼南祈与北冥两朝,都缺断案灵气者,难以在短时间给百姓一个交代。
案子繁琐,断案者不能一锤定音,确实是不可磨灭的事实。
断案者常年日积月累断案,难逃疲惫,若适当把案子一部分放权给百姓来断案,集思广益,何尝不失一种办法。
原盈坐在角落,这小角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就像她脚边一株还未衰败的小花,她盯着这株紫色的花,对吏房大人的死有了见解,起身颔首道。
“檀夫子,江锦羡有解。”她在得到陆绮凝示意后,把她自己身子尽量后挪,把被她挡着的那柱花儿漏出来。
原盈示意其他学生看她一旁的小花,接着道:“大家请看,墙角这株紫花。百姓通常在冬月看到依旧盛开的小花,会觉欣喜,毕竟冬月里的花儿在百姓心中是枯萎的,会认为是吉祥如意兆头。”
“可事情一旦反过来,冬月紫花开,便成了有心人口中的不祥之兆,人约两种,有心和无心,这世上难以打破的世俗中,无心过失可原谅,有心之失遭唾弃。”
“恰恰相反,无心过失为何原谅,我无心错杀人,可死者已逝,定论已敲,言句无心,便可谅解?有心之人故意杀人,无法择言,偿命必得。”
“江南六房,户、吏、礼、工、邢、兵依次减权,户房大人遇害与凶手同归于尽,这二把手变成一把手又为何自杀,难道不喜首权?按理即便主簿大人发现吏房大人尸身,也该先禀了礼房大人,再由礼房大人告知太子殿下。”
“除非这主簿大人想把他自己这无心之失变为有心之失,明着告诉别人只有他瞧见了,这样吏房大人来找太子爷禀实情,便为自己减少罪责,毕竟按常理,凶犯不可能自投罗网。”
原盈条理清晰,她端正站着,面容恬淡,却不**为江大善人女儿该有的不怯和缜密逻辑,句句斟酌再三。
她就是怀疑是主簿大人搞的鬼。
她不是这里的女子,她生之地同这里,差别天壤,却有相似,男女皆可逐权,所谓平权,在这里也不是空凭。
太子妃殿下半月前的大婚,她略有耳闻,当今天子用的是侯门贵女下嫁太子爷,女子地位一目了然。
都城尚远,撇开太子妃不然,江南商贾之多,数不胜数,今儿不是这家关门,明儿就是那家开业,逐利逐金。
在这里女子亦高谈论阔有之,女子不是深宅后院里争风吃醋、止步四方天地的妻妾;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浪荡子。
晚上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痴情种,白日是生意场上争得面红耳赤的逐利人,这样甚好之。
一个明摆着有升官之势的大人,不可能自杀。
原盈响遏行云的声音分毫不差的落入在场的每位学子耳中,学子朝她投过来的目光不藏欣赏。
江锦羡,江家下一代掌家人,名不虚传。
陆绮凝和众多学子一样,赏识的眼神不加掩饰,人人皆叹江大小姐言语不凡,才德并立,却不知原盈勇气可嘉。
她缓缓抬头,望着天高云淡的这片天,不知江大小姐在异乡过的好吗,会想家罢,究竟能不能回家呢。
南珵派人回都城送的那封信,到现在都没着落。
须臾,陆绮凝才开口示意安静,道:“旁的同学呢,可有旁的见解?”
那日一同前往太子别院的女学子站起身,起身问道:“夫子,若真是主簿大人所为,无存证据,即便知晓,可否无用?”
陆绮凝心中一颤,是啊,朝廷办案依着律法,除非是查到什么,无一丁半点证据,只凭可疑,却不能杀之,只得收押。
哪怕这人在百姓口中臭名找张,十罪在口不在凭,朝廷焉能杀之。
正如原盈所言,罪人若出有心百姓之口,值得存疑;罪人若出德高望重的无心长者之口,看不顺之人随口道你有罪,百姓起哄之,那便有罪了吗?
朝廷绝不可开这先河,枉了无罪之人如何办,久而久之,百姓心寒,不再仰仗官家。
不过是经久得不到百姓心中妥善处置之法。
陆绮凝看了眼这女学生挂在腰际的梨木牌,秦蓁,蓁乃荆棘丛也,这问题值得思索,“确实无用。”
她没解释,也无法解释,官居其位,该承受百姓所谩骂,庙堂之远,无法兼顾各城。
朝廷有错,错在收复这么多郡县,无法全面监督各郡县官员以身作则,害的百姓有苦难言。
百姓水深火热,自看不得缓慢改之,他们想脱离苦海无罪,是以无需给朝廷找借口。
秦蓁原本说完便不敢看陆绮凝,她虽说的是实话,可终归不堪入耳,闻言吃惊不已,不仅她,众学子也眼神中也露着惊讶之色。
连原盈这个异乡人也稍稍错愕,檀夫子不是旁的官,瞥之皇室身份不论,其父其母入朝为官,官居高位,竟也不为之分辨分毫。
何以辩,何能辩,辩言又能何为,不如不辩。
原盈隔着人头攒动,明亮双瞳错落着那迎风而立的陆绮凝,这女子着一袭桃夭色补服,昌荣色马面,淡妆相宜,稳重端庄之余不失灵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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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前院分东西堂屋,左右厢房,东堂是留给有百姓来办案用的,西堂便是官员处理一些事情用的,左厢房和右厢房分别是摆放案卷和给仵作验尸用的房间。
后室几间屋子是给官员歇脚用的。
南珵付手站在右厢房外,主簿大人跟他说,以派人验过尸身,确认是自杀,而这自杀却无外伤,他要查查是什么毒自杀。
一个明摆着即将升官的人,怎会无端服毒自杀,他从树上下来时,陆书予朝他看的眼神,明显不信。
放眼整个江南,恐都无人可信之。
他睨着台阶下站着的其他官员,视线扫过礼房王大人时,停留片刻,吏房死了,礼房不就上位了,也不是不可能。
但南珵却又不经意的把目光落在满脸焦灼并出了一身汗的主簿身上,未免太不同寻常了些,往往越显眼越引人怀疑。
都是经历过江南开城之人,如此做派,不堪重用,或换言之,故意而为,以混乱视听。
仵作从房内出来,拱手缓缓禀道:“太子殿下,费大人身上无伤口,若是毒,下官未验出何毒。”
这仵作所言非虚,略微朝主簿大人瞧了眼,那人汗珠如雨,双手在腹前相互摸索,像是在暗想何事。
正巧南珵面朝着这二人,他心中有了主意,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顺过来的折扇,轻拍仵作肩头,故意挑唆道:“
主簿大人有言,你在此前验过尸,真否?”
仵作摇摇头,面色未有波澜道:“未曾。”
其他三房官员也摇摇头表示没示意仵作验尸。
南珵眉心微动,手中折扇轻轻在另只手手心拍着,他雨露均沾的扫过四人,倒是令他笃定凶手就是主簿。
其他官员和仵作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这位主簿罢了。
两番说辞明显对不上,混迹官场三年之久,都不是憨傻的,何况主簿禀他时,其他官员皆在场,不制止所谓何,明摆着让人犯错,牵连他们?
雕虫小技,为的是相互撕咬,令他眼花缭乱,行差踏错而已。
江南的天还真是和都城不一,这里的天竟是黑的,南珵嘴角忽过浅浅讥讽的笑,示意他身后的青墨,上前一步,并在其耳畔嘱托一番。
青墨得了他令,离开湖心亭。
“晌午了,留下用膳罢,孤请客。”